黄稳婆有条不紊地安排接下来的事宜,用银剪子先将脐带收拾妥帖, 又将取出来的胞衣交到宋知春的手上。叮嘱须得把胞衣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埋起来, 千万不能让流浪的野狗或者其他动物吃掉, 否则孩子将来长不大。
宋知春脱不开身, 知道荔枝做事稳当忙将这事全权交付给她。又给了二百两的银子,让她到城外的静慈庵请姑子们念两千卷的《妙法莲华经》。又在菩萨面前许下重诺,只要小儿站住了就另许重金重塑菩萨的金身, 且与白衣观音大士挂袍。
荔枝忙放下手中事,在库房里寻了一只素面的红木匣子将胞衣装了,又取了银票在外院门上唤了宽叔, 两个人急急地赶了马车往外走。这种事在广州是有说头的, 若是两个时辰之内不办好,对于婴孩是有妨害的。
产房里的几个丫头忙着用糁子米熬定心汤, 用益母草熬红糖水, 服侍着傅百善喝干净睡下了。宋知春又招呼着门外的婆子将鸡蛋用红曲连壳煮了, 趁天亮时分送出去, 向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报喜。
黄稳婆手脚利索地将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包好, 打开房门向屋外等得心焦不已的男人们微微一福, “恭贺大人喜得千金!”
婴孩包在一张绣了百子千孙纹的大红色襁褓里, 一头浓密的黑发竟然有寸长。露在外面的小脸尚有点泛红,但看得出来眉目修长鼻梁高挺, 是一副生得极好的样貌。因父母都长得出众, 一时倒看不出这孩子更象谁多一点。
黄稳婆笑嘻嘻地道:“您家的小闺女足有七斤, 比好多小子都生得壮实。乡君生得高挑, 这孩子的手脚就随了她的亲娘,日后肯定也是个高个子。”
裴青欢喜得几乎落泪,心里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但是却手脚虚软想抱又不敢抱。傅满仓看不得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一把挤开他抱住小外孙女,努力把一张老脸挤成菊花一样慈和。那孩子许是觉察了动静,半睁开右眼望了一下,立刻就张大嘴巴嚎开了。
院子里顿时又是一阵兵慌马乱,给这个瓜果飘香的秋夜镀上一层尘世的安稳。
傅百善从酣睡当中醒来的时候,只感觉一种累极过后的释重。睡的依旧是平日惯睡的雕花架子床,身上收拾得清爽干净,已经换了常穿的薄软内衣。远处点了一炉让人宁神静气的六和香。糊了金粟纸的槅窗半敞着,可以看到外头天色微亮,园子里或深或浅的绿意正浓。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裴青小心地端了一碗热汤进来。看见媳妇儿大睁着眼睛,一时欣喜不已连话都来不及说,忙不迭地放下碗碟,过来帮她在后背垫了个大迎枕掖好被褥,又过去把半敞的窗户细细关好。
等屋子里关严实了之后,裴青这才一阵风一样卷过来笑道:“这是稳婆走时留的药,说是她家的祖传秘方,能在半月之内将身子内的恶露排干净。我拿去让同仁堂的大夫细细看了,倒是极对症的!”
傅百善端着药碗的手立时又呆住了,委实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境况,一个大男人拿着几包妇人生产用的药,到同仁堂去请人辨别药草是否是下恶露用的,想来就叫人尴尬不已。她不由抚额道:“听说这个稳婆在京城二十年了,没必要害我砸她自个的招牌吧!”
裴青将锦被往上稍掩,不以为意地掀眉道:“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他们自然也会好好的!”
这话里隐隐有一丝睥睨暴戾,傅百善刚刚生产神思倦怠就没有听出来。裴青拿帕子帮着她搽拭干净嘴角,细细地打量着媳妇,见她眉眼舒展神情恬淡,脸盘子比以往圆润了一点,仿佛一夜之间就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母性温柔。
他刚刚未说出口的是,这段时日以来家里看着松散,其实外面巡查的衙役增加了好几班。傅百善吃的用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仔细筛查了几遍才送进内院来。就是这个稳婆,自从答应帮着接生后他也派人时时监看着,一有不对立时就能她的家小全部拘禁起来。
实在是怪不得裴青风声鹤唳,朝堂一向风云变幻,这短短的一年来对他们一家心怀恶意的人太多。但是因为他素来谨慎周密,这些人在公事上明枪暗箭使绊子下套子不行,于是就开始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家里送过来的米粮里有死老鼠,采买的东西里混着杂物脏东西。裴青可说是徽正十七年这场春闱舞弊案的最大推手,一举就断了四十余人的前程,这其中还有十数人是江南盐商家的子弟,即便不晓得其中的究里可不照样招人愤恨吗?
裴青才不管这样那样的理由,逮着证据就下死力惩治了一番。那家米粮店经常有人去盘查,以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种种由头狠罚了几回银钱。婆子们采买东西时,银子一过手就当场查看,一发现有埋汰的异物就将摊子给掀了。这样的法子用了几次之后,家里才渐渐消停许多。
比起清清静静的广州来,这京城简直就是个龙潭虎穴。偏偏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他们还得在这糟心的地方呆上许久。本来大家都以为这场麻烦事已经过去,加上傅百善的月份愈发大了,宅子里的人神情绷紧过后就不免放松了一些。
最早发现不对的是荔枝,她向来细心,经她手的东西素来是看了又看的。前一向日子家里的大件织物被清洗干净送回来时,荔枝怕东西没干透,就吩咐几个丫头再晒两天,结果无意当中就发现地毡上被插了几根细小的银针。这些地毡是在内室铺的,乡君在家里一向只穿软底绣鞋,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被刺穿脚跟。
荔枝不敢惊动傅百善,就悄悄禀明宋知春,结果又在隐密处发现了几处细小的银针。谁会这么包藏祸心,来做这么害不死人却恶心死人的事?宋知春觉得这其中有不妥,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婿。
裴青听后连头皮都炸了起来,那时候已经接近傅百善的产期了,家里用的东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试想,媳妇万一一个不小心踩到引发早产……
他不敢大意,又直觉这回跟往回的不是一路人。亲自找了几个人手细细追查下去,最后却只查到一群外地来的洗衣妇。这群人龙蛇混杂,每年都借住在北城的大杂院里。其中有一个姓王的年青寡妇,听说丈夫孩子都死于火灾,自个孤身一人被公婆赶出了家门……
裴青一听手下的形容,就知道这王姓洗衣妇必定就是在通州杀夫逃遁的徐玉芝。他不禁冷笑连连,没想到十指不沾春江水的女人竟然能矮下身子扮作贫贱的洗衣妇,倒是真真小瞧了她的本事!不过也不出意料,当年这女人逃出青州后衙时,为求活命又贪图富贵荣华不同样委身给太监徐琨吗?
徐玉芝此举彻底激起了裴青的杀心,一时间简直如芒刺在背。但这妇人狡诈无比,似是知道自己的形迹暴露立刻就隐遁起来。兵马司的衙役撒出去找了好几天,一时竟然没有找到她的落脚处。
将眼下异色敛住,裴青将桌上的汤药端过来服侍媳妇儿喝了,这才温柔笑道:“你莫担心,孩子吃了奶水在娘的屋子里睡得好的。再过半个时辰等你身上的药性过了,灶上炖的鸡汤也好了。还有什么想吃的吱一声就好,我叫厨上给你做。”
傅百善看着他满眼的红丝,心知他必定是整夜未睡,看外面的天光上衙门的时辰也要到了。就往里歪了一点道:“裴大哥,你上来陪我躺躺说会话!”
裴青不解其意,却还是解了外裳靠过去,就听媳妇儿细声问女儿眼睛长什么样,鼻子长什么样?裴青一一回答了几句,就感到一股浓浓倦意袭来。身下是温软的被褥,身边是知心的爱人,他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进入了黑甜梦乡。睡时还模糊地想到,如今他也是有妻有女的人了!
次日午后,东城兵马司的几个同僚都知道裴青昨晚得了个女儿,都闹着要过来喝满月酒,美其名曰同贺“弄瓦之喜”。裴青虽然笑着应了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心想我当成眼睛珠子似的宝贝女儿,怎么被当成“瓦”?
其实这份习俗是自古有之,《诗经》上就写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前一段是说,盖好了这栋新的宫室,如果生下男孩要给他睡在床上,穿着衣裳给他玉璋玩弄。听他那响亮的哭声,将来一定有出息地位尊贵。起码是诸侯,说不定还能穿上天子辉煌之服。
后一段则说,盖好了这栋新的宫室,如果生下女孩就让她躺在地上,裹着襁褓玩着陶制的纺轮。这女孩长大后是一个干家务的好能手,既不让父母生气又善事夫家,被人赞许为从不惹是非的贤妻良母。
裴青回来后为这个事气了半天,独自闷在小书房里翻了半天典籍,终决定给女儿起名为“宝璋”。取自王逸 《九思·疾世》中的抱昭华兮宝璋,欲衒鬻兮莫取。
296.第二九六章 满月
京城的婴孩出生满一个月后要办满月礼,一大早那位黄稳婆就赶了过来。用了一顿丰盛的酒菜过后, 在产房外头供上碧霞元君、催生娘娘、痘疹娘娘, 在供桌上摆放了越盛斋的十三样细点心, 虔心祷祝之后便将一个大铜盆放在炕上。
那铜盆里是用槐树条子和干艾叶熬煮过的水, 稍稍晾凉之后就放入各种染成红色的果品。宋知春作为婴孩的外祖母第一个站起来,拿过铜勺舀了半瓢凉水,顺势丢了一对金锞子进去以示祝福, 这就叫做添盆。
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作为姻亲也是一大早赶过来,往铜盆里抛了几颗桂圆后笑着丢了一对事事如意的小金锭。金吾卫指挥使魏孟的夫人衣着朴素伸态谦和,一向很少参加这种聚会, 这回却现了身, 还抿着嘴依了规矩往盆里放了一把银锞子。
一旁看热闹的大多是裴青同僚们的太太,她们是依照丈夫的嘱咐来看看究竟的。这时候就相互递了一个自以为了然的眼色, 心道难怪这位裴大人一进京就敢搅起这么大的风浪, 原来背后还有这么硬的靠山啊!
魏琪笑嘻嘻地排在最后, 把花生、枣、栗子、桂圆和鸡蛋一种各拣了一个放入铜盆里, 才放了十个刻了如意纹的银锞子。黄稳婆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作为收生婆婆, 今日铜盆里的财物她可俱得。来时她就知道这家殷实, 却没想到会发这么大一注财。
将新生孩儿脱得精赤,边洗边念祝词:“先洗头做王后;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随后用鸡蛋滚婴儿脸, 谓“一生无险”;用葱打三下, 谓“聪明伶俐”;拿秤权和锁比划几下, 谓“秤权虽小压千斤”, “长大后头紧脚紧手紧”。还要把婴儿放在茶盘上,以准备好的金银锞子、首饰等往婴儿身上掖,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乳名叫妞妞的小婴孩一点也惧生,瞪着一双跟母亲极为相似的杏仁大眼望着大家,脸型鼻梁却生得像父亲,不消说长大了也是位美人坯子。魏琪看得心痒难耐,扯着刚出月子的傅百善悄悄道:“这是我早早定下的儿媳,你千万不要许给别家!”
穿了一件大红罗地簇金绣半臂的傅百善听她旧事重提,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这么丁点的孩子动什么,就急遭遭地定下亲事,万一孩子们长大了不喜欢这么办?正要说话,就见魏琪撅着嘴一脸艳羡之色,“你这模样哪里像才生了孩子,如今看起来颜色仿佛更加好了!”
这话却是半点没有夸张,傅百善三朝能起床之后,每日除了陪女儿外就是用各种汤汤水水。这是宋知春特特从吴老太医手里讨要来的方子,不但能快速地排除身上的毒素还能养颜美容。用宋知春自个的话来说,女人生孩子是遭大罪了,所以亏谁不能亏自己。
傅百善可没有遵循古礼,要让她月子里不能洗澡简直是要她的命。好在宋知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只是嘱咐洗澡后不能见风,头发也要立刻拿熏炉熏干。所以别家的产妇坐完月子蓬头垢面,只有傅百善稍稍一捯饬就显得明艳照人。
魏琪羡慕得要死,想想她当初做月子时婆婆这不准那不准,生完孩子后整整胖了十来斤。她掐着傅百善细瘦的腰肢,悄悄附耳过来揶揄道:“我裴师哥可高兴坏了吧,刚刚我跟我家的方明德进来时,看见他嘴巴几乎要裂到耳朵后面去了!”
傅百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却是想起昨夜丈夫借口服侍她洗澡时的种种旖旎。今早丫头们进去收拾铺盖时连头都不敢抬,她更是给自己打了无数回气才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