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605 字 7天前

说到女儿,傅百善一连三天未见心里委实想念,立刻再也顾不得其他就要往里面走。不过这样隐含冰诮背脊僵直的裴青她从未见过,仿佛一瞬间就人为地镀上了一层叫人捉摸不透的灰膜。于是, 她站在门槛前迟疑着回了头不肯再动。

夫妻做得久了, 只是一个眼神的不同对方便能感觉到异样。裴青微微叹气, 连忙收敛浑身的冷寒仰起笑意道:“进去吧, 我处理些杂事稍后就来, 还有越胜斋的三丁包子千万要给我留几个。头回就让你一个人尽吃了,半个都没有给我剩下!”

傅百善见他在外人面前竟然如此打趣自己不禁有些羞赧,略略一点头便自去了。但在那一回头的瞬间,她却极清楚地看见丈夫和那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在某一个角度竟然看起来有些肖像,她在心里便隐约明白那人的身份了。

裴青待人走得见不着身影了,才转过身子漫不经心地掸去下摆上的灰尘道:“不知这位先生在我裴家的门口踟蹰流连三天,到底所谓何事?要是让御史台的老大人们看见了,少不得又是一场是非。我至京城不过一年,别的不说只是这点羽毛还是颇为爱惜的!”

宣平侯赵江源没想到这孩子言辞如此锋利,一见面便冷刀寒剑相加。惶惶之下也觉得自己来得好似有些孟浪,面上便微露愧怍之意。但想到家中那些个糟心事,便鼓足勇气道:“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小茶楼,我定了一件雅间,想跟你说几句话!”

裴青看着这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便有些恍惚。

昔年,这人白皙俊秀的脸上时时青筋暴起怒不可遏,仿佛面前站的不是血亲而是刻骨仇人。当仆从将一记又一记的板子重重敲击在自己细弱的背上时,他还嫌惩罚得轻了,劈头夺过掌宽的荆板亲自上前狠狠地抽打。那些遥远的记忆就像上辈子的事情,此时想来就像书肆里的旧书一样陈腐不堪了。

裴青抬头看了一眼头上工整书写了“裴宅”二字的匾额,不禁哑然失笑。大概是这几天在山中跟珍哥的自在日子过惯了,对平日里惯常见的古旧糜烂事务竟然有些由衷的不耐烦。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人来人往的街巷,叫有心人看见了怕是会引起物议,便抬脚大踏步地往茶楼走去。

赵江源心头大喜,心里虽然还有些惴惴却比来时有底气多了。他模糊地想到,毕竟是亲父子……

茶楼的博士开了雅间,又取了各式茶点端上来才恭敬退下。赵江源微微笑道:“刚才那位就是傅乡君吧,果然英姿飒爽不同一般女子,与你堪为良配。若是你娘看到如今的模样,只怕也会为你心生欢喜的!”

他这话里头有些微探听的意味,因为他总疑心裴氏也未死,只是因为昔年被伤得狠了,才一直隐藏不出。

先前回来时还是一片繁盛春景,转眼间天色却变得幽暗,愈来愈大的风吹打着茶楼屋檐下悬挂着的竹帘,仿佛就要下暴雨了。裴青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青瓷茶盏,斜靠着椅背垂下眼眸轻道:“我家小厮说你在我的宅子外面流连了整整三日,不知所谓何事?”

赵江源忙收整心神,想到今日所求之事也有些赧然。但是京中能求的人他俱已求遍,别人一听说此事的究竟,有些人连照面都不愿意打就推辞了。有那么一两个心地慈善些的就劝诫道:“大理寺卿白令原是秦王殿下的老丈人,令公子伤了他的幼子,况且直到现在还生死不知,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将前些日子在外西城花萼楼里发生的纠纷一一道来,赵江源简直头都抬不起来,嗫嚅着道:“我一向在云南任职,赵央就让他娘带得娇惯些,一个言语不对付就犯了小性也是有的。城西兵马司一天到晚要来好几趟衙差,他也是委实吓坏了。”

裴青几日前自然听说过这段公案,可是这与他又什么干系?原告被告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打死打活就只是那么一回事罢了。他蹙着眉头微微有些不耐烦道:“我还有事,这位先生能否将事情明了,你找我到底所谓何事?”

赵江源见他的态度先前还算温和,此时不知为什么就变了,不敢再耽误忙道:“我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好多人都劝我听之任之。可是,赵央再纨绔闯了再大的祸事,他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所以能救一把还是要救的。”

外面的雨声渐大起来,冰凉的雨点敲击在竹帘上,不一会工夫栏杆面前便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湿痕。

赵江源不觉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热切道:“我知道你刚到京城时任了一段时日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与这西城指挥使自然是相熟的。你能否从中说几句话,对赵央的刑罚能否轻些,当然上下打点所费的银钱我一并奉上!你还是伸手帮帮他,赵央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裴青耳目一阵轰鸣森然,却是想起母亲头也不回地搀扶着重伤的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那座大宅院,究根结底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新娶的小妾被磕伤了头。这算不算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有嘴无法辩驳有怨无法伸张的憋曲,今日终于换了人!

裴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时才觉得被人生生挡在门口有家不能回的气闷松散了一些,懒洋洋地将手中的杯盏玩得飞转道:“这位大人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或是出门没有看日子,怎么睁着眼说瞎话?满京城包括皇帝陛下都知道我姓裴,祖籍广州惠山,几时与你儿子成了亲兄弟?”

赵江源张了嘴惊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赵青,你是我的原配裴明兰所生,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当年我与你母亲置气,千不该万不该迁怒到你的身上。你不知道得知你母子俩殒命山涧之时,我悔得跟什么似地,这才放弃京中的荣华跑到蛮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

雨声越来越大,如柱的雨水噼噼啪啪地冲洗着屋檐,一股股的流水卷杂着街面上的杂物沿着沟渠飞快地涌动。今年的雨水倒是来得有些早,东南才遭洪涝,希望京城的这场雨不要下成祸害。裴青心里暗暗思忖,就没怎么分神听清面前之人的一番肺腑之言。

赵江源却是越说越伤心,甚至眼泪都流了下来,“我年岁大了就请调回京,没想到一进京就看到了你,这回不是缘分是什么?那时你一身戎装,以往的形貌神态也改了大半,可是父子连心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只要……你帮了赵央这回,我就向朝廷为你请封世子之位!”

为了那个妾生子竟连世子位都拱手相让,赵江源言辞凿凿几乎痛哭流涕。他却不知他为赵央做得越多,裴青的心中越是淡然。甚至还在惋惜,母亲那般豁达开朗的一个女人就因为所托非人,到伤重致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好运道,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

裴青脸上的神情越发淡漠,低头盯着云青长衫下摆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一团污渍,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我听说过令公子的事,只是大人你委实找错了人。我虑大人是心急所致,就不追究你胡言乱语之罪。作为晚辈,某倒可以指条明路,大人找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其实没有半点用处,还是将力气使在秦王~府看看还有无挽回的余地。好了,言尽于此告辞!”

赵江源还没有缓过神来,就见那年青人已经起身大跨步地迈下木梯。仗着身高腿长手脚利落,几个闪跃就在雨中不见了身影。

他呆呆地望着如垂练一般的大雨,心里再次升起了莫名悔意。要是这个儿子一直在自己的身边成长,最后顺利进入仕途,同僚那些艳羡的目光是不是就会停留在自己身上!还有那座小宅子里,得到皇帝亲口嘉奖被敕封为正四品上骑都尉的亲家和精明干练的乡君儿媳,统统都会对自己以礼相待恭敬无比。

307.第三零七章 心肝

大理寺卿白令原寄予厚望的儿子白寄容七日后终于醒了,不痴不傻也能认人。

叫人意外的是, 白寄容的半边身子俱不能动弹, 京城有名的大夫诊断之后俱都摇头。悄悄跟主家说这孩子额前受了重击, 不巧倒地时又伤了后脑, 人的头颅是身体重中之重, 穴道血脉遍布其玄妙之处更是精深。这孩子兴许明天就能恢复正常,也许下半辈子都得与床榻为伍。

白夫人听闻消息后如遇雷殛,前年才遭丧女之痛, 儿子又成了如今这副凄惨模样,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她捂着帕子哭了半天恨声道:“我也不要宣平侯也给我赔礼道歉,把赵家那小贼胚照样给我弄残了摆在床上才消我心头恨。”

白令原看了夫人一眼,心头同样恼怒非常,但他为官多年自不会争这一时之气, 拂须冷哼道:“打死那小子也无济于世, 这些日子宣平侯到处找人请托扮可怜,他往日又是长年不在京城的,家里只得一个妾照应,能教养出什么出色的子弟。但我若是真使出种种手段,只怕立刻有人会弹劾我得理不饶人。眼下,可正是秦王殿下要紧的时候……”

白夫人一时愕然, 想起早逝的女儿, 走了天大的运道被皇家聘为秦王正妃。又苦熬了好几年才有了足以傍身的小世子, 却偏偏得了什么血漏之症。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人就没了, 眼看着到手的锦绣前程化为云烟, 她每每想起这些都剜心剜肝地痛。

正在这时内室里有了响动,却是白寄容醒转过来,他僵着身子躺在漳绒迎枕上吃力道:“爹爹莫为我费心力,当心别人说咱们家仗了秦王殿下外家的身份欺压别人。我知道赵央一向珍视同胞的妹子,曾说他妹妹貌若洛神风仪出众,每每遇着好东西都说要给他妹子捎回去。爹不妨为我把这赵氏女抬进门,跟前多个端茶送药的人也好!”

白夫人心头半点不乐意,嘟囔道:“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妾生女如何能匹配我儿?此事万万不可行!”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白令原却捋须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好甚妙。不但彰显了自家的大度容人,还能让宣平侯一家子有苦说不出。试想,那赵氏女生得再出色再是个美人胚,实际身份却如此尴尬低下,到时进了白家门是妻是妾,还不是自家的一句话。

他望着榻上不过几日工夫便显得病容支离的幼子,心里再次浮现遗憾,这孩子清醒不过半天就能想出这样两全的法子,若是身子好好的日后前程只怕不可限量。想到这里白令原再次下定决心,宣平侯你宝贝儿子扒了我的心,那就别怪我摘了你的肝!

西城,鼓楼大街西绦胡同宣平侯府。

直到京城里的官媒一摇三晃地出了宣平侯府的门槛时,秋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扯着丝帕哆嗦道:“白家那孩子听说伤成了瘫子,日后连吃饭入厕都要人服侍,我的雪儿千娇万宠地长大,如何能嫁这么个人!”

赵央气得要死一跳半丈高,铁青着脸大怒道:“那姓白的小子生得一副酸丁样,竟然敢肖想我妹妹,真是做他的春秋白日梦。”

紧皱眉头的宣平侯赵江源厉声喝住他:“你这会子着急了,那会在花萼楼里争妓子时怎么不多想想?把东西一古脑往人家脑袋上砸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这些天我求爷告奶挨个拜托,别人都怕惹火烧身不敢应承。我还以为白家人横下一条心,生死不论都要拿你去抵命呢!”

赵央的妻子小秋氏哪里还坐得住,捧着五个月的大肚子哭道:“父亲此时责怪他又何用,还是看此事如何描补吧。如今白家人终于松了口只要妹子嫁过去,此事就算了了。其实那白公子听说很有些文彩,若非遇到此番变故,这白家的门槛只怕不好进呢!”

赵央正想说话,胳膊肘就被小秋氏狠狠一拧扯在一边。秋氏本是个没甚大见识的内宅妇人,闻言便有些摇摆不定,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叫她如何取舍?

一旁的赵雪见状心都凉了,早就软在椅子上哭成一团,平日里侯门世家女的从容作派再不剩半分。她今年已经十八了,对于自己的婚事如何没有憧憬,无数次梦想未来夫婿人品贵重温良体贴,两人花前月下共效于飞只羡鸳鸯不羡仙,如何会想到竟落到如此进退不得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