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1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376 字 7天前

傅百善纵使有再大的忧心也让这人搅得一干二净,擤着鼻子瓮道:“难怪我娘现在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前一向得了一筐广州捎来的新品榴莲立刻就打发小六巴巴地送过来。我还奇怪来着,我又不喜欢吃这东西作甚送来,原来却是给你留着的!”

这个娘却是指宋知春了,裴青见她终于放开心怀也不免心生欢喜,“我原先不喜欢吃,后来却越吃越好吃。再有你虽然没提,我却知道你总是有个疙瘩搁在心头。今日过来看了一眼终究安心了吧,以后春秋两季我都陪你过来悄悄祭拜。寿宁侯府虽然没有认你,可是那位张老夫人,如今当家的李氏夫人,郑瑞郑舅舅哪一个不是对你多有照拂,至亲之间其实毋须多费口舌。”

傅百善看着收拾得洁净的坟茔,缓缓道:“裴大哥,这个生辰礼我很欢喜……”

第一道阳光越过密密的山林,绽放在这处小小的所在时,裴青牵着媳妇的手缓缓步出林间的青石小道。将将把马车重新驶入官道时,就斜斜冲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的酒气,茫然地抬起头道歉后就踉跄地往林中走去,看那人行走的方向正是郑家的祖墓之地。

裴青冷哼了一声丝毫没有理会,回头撩起车帘子就见媳妇围着厚厚毡毯睡得正熟,于是小心地把马车驶得更平稳。

那个中年男人此时却回了一下头,不自觉地张顾了一下那辆即将消失的马车,总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至为宝贵的事物,一时间却想不起那个带了草帽遮住半边脸的驾车之人是谁。他急走几步就见到了被打扫得洁净的坟茔,还有搽拭得一尘不染的墓碑,一时悲从心中来跪在碑前痛哭道:“安姐,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受人愚弄啊……”

男人全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再无半点昔日头甲探花的风流模样,喃喃道:“安姐,你还记得你才嫁进刘家时我俩是多么好吗?虽然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入阁,但毕竟是寒门出身,我做梦都没想到侯府的贵女会看中我,京中人人称羡我们是神仙眷侣。”

刘泰安满脸懊悔,终于不顾行藏地呜呜哭了出来,“我真的以为你跟太子有染,真的以为你腹中的孩儿不是我的。即便那样的怒意下我也没想伤害你,原本我是想成全你的,却没想到一切都是崔氏私心作祟使出来的手段。全部都是圈套,一环扣着一环,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你在那边是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是不是在笑我自作自受?老父死了,长姐疯了,儿子远走他乡也不见了踪影。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我做梦都不知她是我的女儿,她没有一点地方生得像我。我的亲生儿子差点娶了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满京城的人避我如同粪水,连酒水都不愿意卖给我。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笑我识人不明,笑我将珍珠和鱼目倒置!”

林中的坟茔沉寂,似乎连墓中人都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刘泰安哆嗦摸出怀中的酒壶,仰望着遥远的天际,仿佛对着人柔声道:“若是你怀的那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肯定是世上最好的宁馨儿。我会教他读书写字,你会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依你的品性教养出来的孩儿定是人间龙凤,而不是这般受人耻笑的一对浪荡冤家。”

“呵呵……”

刘泰安凄惶地大笑出声,林中空地上便有相似的回响,似乎含了无尽的嘲讽,“崔莲房,夫妻二十载你为什么连我都要苦苦相瞒,那些书信原来是你的手笔,那些说不清的误会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崔文樱真的是我的女儿吗,还是你与他人偷生得野种,却无端祸害得我们两父子人不人鬼不鬼?”

林木苍郁,舒展的枝条在风中发出悉索地轻响,仿佛是女人无尽的叹息。

364.第三六肆章 一世

秦王应旭直到饮下酒盅里的鸩毒时, 才恍然自己的一世竟然像是个笑话。

从小他就是人人欣羡的对象, 身材健硕允文允武, 母亲刘姣是宠冠六宫的刘惠妃, 外祖父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 舅父是文采风流的一甲探花,舅母出身数一数二的世家彰德崔氏。父皇爱重,刚刚十八岁就让他以亲王之尊镇守登州。与此相比,他的几个兄弟还懵懵懂懂地不知事呢!

自皇后所出的长子应昶薨逝后,应旭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从各方条件论起来, 唯有他具有继承大宝的希望。不但是他母亲刘惠妃这样以为, 就是王府里的清客和一众朝臣私底下都这样以为。

三皇子应昀虽有些才学但偏于文事, 整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且他的母亲崔婕妤出身低微,听说只是个北元边境牧民之女, 最早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司寝宫人。

四皇子应昉出自坤宁殿张皇后, 可打小就是个药罐子, 太医们每每提及他都是直摇头,私下里打赌说四皇子活不到成年。当应旭第一次在乾清宫内书房看到这个小弟弟时, 已经十岁的男孩却单薄荏弱得象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就是因为这种隐密的优越感,应旭将一个长兄应尽的责任做了个十足十。每年四时节礼生辰吉曰,就会搜罗些精致的物件送回京城。可是即便他表现得如此礼贤下士友爱兄弟了, 皇帝对于立太子一事却是只字不提。

外祖父刘肃老于世故, 在名叫篁园的书房里拈须微笑, 谆谆告诫他稍安勿躁休要着急。

有时候太子这个名号也只是个虚称, 历朝历代有多少被封为太子的储君最后都死于非命,或是父子相疑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就是当今这位九五之尊,当年在先皇的众多子嗣当中非嫡非长,却靠着七分人为三分运气笑到了最后。

秦王应旭收敛心神渐渐安稳下来,开始一心一意地处理手头上堆积的公务,这种课实耐劳的作派逐渐让他在军中羸得赞誉。及至三皇子应昀长成时,他已经在东南沿海各个城镇扎下深根。

成年的皇子间争斗日益升级,开始是些不为人知的小摩擦,到后来就演变成暗杀下毒反间。对这种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感到由衷厌烦,应旭不是没有想过痛下杀手。但是一想到站在高处帝王那双看似和熙实则冰凉的双眼,就象懈了气的皮球一样只能收手。

应旭几乎可以想见帝王的呵斥——为君的气度呢,长兄的风范呢?难不成弟弟们的些许胡闹,你就全然当真了不成?所以有些事弟弟们做得,他却做不得……

在再一次受了应昀的暗算后,应旭气得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杀意,就带领几个下属到青州云门山躲个一时的清净。就是在那时,他邂逅了从石阶漫步而下的傅家百善。

彼此,一身红衣的女郎拈着一段枯枝从白茫茫的大雾中忽忽闪现,站在高处便如分花拂柳而来的女仙人。那份闲适,那份从容,那份安然,让站在凡世的人心底陡生了掠夺之心。象宫城里那把引无数人窥探和垂涎的宝座一样,应旭心想,这必定是属于我的!

接下来的事便如梦中一样,红衣女郎则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有匪人持利器横行,女郎却没象普通闺秀一般吓得不知所措,而是挽起大弓直直对准了意图进犯的凶徒。月夜下,潇洒利落得如同古时战神一般的女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应旭的心里。

那时意气丰发的应旭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只要摆明身份,至多三五月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子,就会穿上鲜妍的宫裙驯服呆在后宅里,等候他偶尔的宠幸。

再出色的女子,之于应旭来说不过分为珍贵和更珍贵两等罢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傅家百善宁肯舍下锦绣坦途无边富贵远赴东海,都不愿意委屈自己做秦~王府的一个地位尊崇的侧妃。

应旭以为自己给的价码不够,就让人含蓄地允诺其秦王正妃的位置,却还是被现实狠狠抽了一记。那样骄傲的女子,所有的价码在她眼前都等同铁石瓦砾一般……

多年之后,当百事受挫的应旭躲在万福楼的雅间喝闷酒,无意间看见傅百善和她的夫婿在简陋的小巷口,头挨着头同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混饨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原本这一切的一切,应该都是属于他的。

在巩义山别宫的凉亭里,应旭猛然撞见酣睡于此的傅百善,心底那份蜇伏许久的奢念又在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贵为一品亲王纳个妇人入后宅,又是什么大不得了事情?

象汉时槐里有女王娡慧而美,先是嫁于金王孙并生有一女,之后被母亲送入皇太子宫为美人。经过多年的用心筹谋终于辅佐儿子登上帝位,她就是大名鼎鼎流芳百世的汉武帝生母孝景皇后。

凉亭濒水空气当中有些浸浸湿意,应旭却觉得胸口有团热烈的心火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扯下这女子的一件外裳,所有的一切就说不清了。

与刚刚上任简在帝心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反目成仇没什么,受到帝王斥责没什么,朝臣们言辞犀利的攻讦没什么。应旭怕的是这女子一旦清醒过来眼里冷藏的失望和冰碴,怕的是这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刚烈。

不知为什么,应旭无比笃定无论自已使出什么手段,傅百善只要自个不愿意,这世上就没人能使她屈服!既然这样,不如两下别离各自安好吧!虽然心头不豫,可总想着心上之人惦念着自已曾经的一点善念。

当裴青率领着一队锦衣卫冲进秦王~府时,应旭的心上却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和疲惫。罪证和贪没的银票被一一搜罗出来,他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期翼原来是建立在海边的粗砂之上。一个大浪打来,所有的一切就土崩瓦解。

穿了飞鱼服更显威仪赫赫的青年亲手斩杀当众冒犯王府女眷的军士时,有几点乌血溅到了应旭的鞋邦子上。他有些茫然的同时,却并没有感受到对方凛烈迫人的杀意。

明道堂前刀光闪闪人影撺动,却没人敢打扰这一方的清净。

裴青拿着白丝巾慢慢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低着头仿佛不经意地道:“圣人是在给四皇子腾地,可是只要殿下从此安分守己未必不能保全!对于圣人来说,太子只有一位,儿子却可以有几个!”

落到如今这般近乎凄惨的境地,应旭胸中却并未如何愤恨,他负手昂着头看着天边一抹没有形状的白云,良久才怅然道:“就为那日在巩义山的别宫里,我保全了傅乡君的清名,才让你对我留有一线提前告知吗?”

裴青无声地笑了一下,飞鱼服上华美的金丝银线都不能夺去他半分风仪,“殿下,有些人有些事生来便已经注定好,你再是如何努力如何费尽心机都是枉然。象令外祖父当年挟一已私心构陷文德太子,就已经注定你此生与帝位无缘!”

应旭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彼时的诸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实在在地迷惑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