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一阵笑。
杨蓁看着他俩的一脸坏笑,便猜到他们就等着自己慌张呼救企图逃跑,好以捉拿为名借机动手动脚。以眼下的形势,她想要吵嚷或是逃跑,都决计讨不了好去。
她强压下心中忐忑,说道:“早听说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后,要听奉銮大人分配行事,此时夜已深了,想必是不便再惊动奉銮大人,只好有劳两位师傅先引我去住处了。”
两个乐工都是一怔,她竟然半点不见惊惶,还说出这么一套有条有理的话来,实在令人意外。
寻常百姓几乎都把教坊司视作勾栏院,以为入了教坊司的女人都要做皮肉生意,杨蓁却清楚,教坊司是座朝廷的正经衙门,职司除了管理官妓之外,更重要的是筹备礼乐演出,为各种祭祀、庆典及饮宴等提供乐舞表演。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沦为乐户,将来是送去周边的官办青楼卖笑为生,还是留在教坊司做寻常乐妇,还要等待教坊司的一把手——奉銮的分配,在那之前,这两个小小乐工可无权染指。
杨蓁从他俩松散敝旧的服饰就看得出,他们必定没有多高的官职。
那两人对看一眼,都闪身让出门口来,杨蓁迈步走进。
这里是教坊司的侧门,进门后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侧都是房屋。周围一片夜深人静。
杨蓁走在过道里,背后传来两个乐工混着窃笑的低声议论,依稀听见什么“身段儿真不错,不知里面成色如何”。
杨蓁身上直发毛,这地方虽然不是勾栏院,但也绝不是什么干净地界,在奉銮下令之前,这两个小人是不敢妄动她的清白之身,可动手揩油却是难保的,难道自己只能任其宰割?
她忽然停步回身道:“两位……”
前面的乐工笑着打断她:“我姓赵,叫赵槐,他叫段梁,你叫我们哥哥就成了。”
杨蓁道:“我本是待选的宫女,没几日便要入宫的了,今夜被忽然带来此处,也未来得及与人说一声……”
“成了成了,”赵槐又摆着手打断她,“告诉你吧,这京城里手眼通天的贵人多了,刚那位公子爷就是其中之一。别说你一宫女了,就是宫妃……你没听过么,从前有得脸的大人私自把待选入宫的秀女领回家做了小妾,被万岁爷知道了也不过训教了几句,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段梁也懒洋洋道:“就是说呢,纵是把你那教养嬷嬷立马叫来跟前,她也不敢领你出门!你就死心了吧。”
杨蓁顿了顿,道:“那锦衣卫的徐大人呢?”
赵槐与段梁又是一同怔住。锦衣卫有没有第二个姓徐的大人他们不晓得,一听见这三个字,想到的必然是最出名的那一位。
“小女子有幸,偶然结识了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还蒙他赠了一件信物。”
杨蓁伸手入怀,这一刻着实庆幸,还好出门前将这件宝贝带在了身上。
“徐大人说,让我带着他这块穿宫腰牌,将来但有麻烦,均可携此物去北镇抚司找他求助。”
赵槐呆呆地伸出手想去拿她亮在手里的玉牌,杨蓁却缩手避开。
即便不拿在眼前细看,赵槐与段梁也能从那通透的玉质看出,那确确实实是穿宫腰牌当中最为高档的一种,非宫中重臣不可所有。
杨蓁道:“两位师傅既然说留我在此的贵人手眼通天,我也不指望麻烦徐大人救我出去,可我被贸然带至此地,若是连招呼都不与徐大人打上一个,未免对不住他一番好意。此时天色已晚,劳烦两位先带我去到住处过夜,明日送我过去一趟北镇抚司吧。”
见赵槐与段梁呆愣愣地不出声,她又道:“若是太麻烦两位也就罢了,想必以徐大人的手段,过些时日也能自行查到我在这里,等他找来了,我再对他言明好了……”
“哎别别,”赵槐与段梁忙摇着手围拢到跟前,争相说着好话,“一点也不麻烦,明日我们便送姑娘去。”“没错,绝不耽误姑娘的正事。”
奉銮大人才不过是正九品的官职,拿去人家锦衣卫指挥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两个连奉銮大人还远远不及的小脚色,又如何敢阻止指挥使大人的“朋友”前去登门拜访?
赵槐与段梁心里俱是七上八下,发觉自己怕是搅进一桩不得了的大事里去了。
正文 7|北镇抚司
乐户是贱籍,国朝律法规定,乐户行路不得走道路中央,只能溜边,男性乐户必须穿青绿布衣,戴青绿色卍字顶巾,系红、绿两色帛带。女乐则穿皂色褙子,戴明角冠。
因为妓籍亦属乐籍的一种,外人便想当然地以为乐户的妻子都是不洁之身,拿他们的“绿帽子”来形容妻子偷汉的男人。
近年来国人整体崇尚奢靡之风,律法对服饰的约束已趋废弛,乐工乐妇出门时也会穿着花哨随心的服饰,但身居教坊司之内时,绝大多数的男乐工还是会穿着那身最不讲究的青绿衣帽。
杨蓁在赵槐为她安排的一间空屋歇了后半夜,等到天亮出门后,就见到了满院子绿油油的乐户们。
整个教坊司的主体部分是一圈三层的楼阁,围拢着中间一座正方的天井大院。
耿家小姐被送进来的事似乎已被广为传说,杨蓁歇脚的屋子位于二楼,清晨一出门站到面向天井的走廊上,立时引起了周遭乐户们的注意,男男女女都看着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杨蓁看着这情景,也猜不出他们当中还有没有人……亦或者说有多少人,清楚她是冒名顶替来的。
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乐妇端着大木盆从她面前的楼下走过,仰起头对她扬声道:“你是耿姑娘吧?别怕哈,咱这地界不像外人传说得那么不堪,过些天混熟了你也就惯了。”
这份爽利热情令杨蓁稍感宽慰,她含笑点了点头。
“瞧瞧,真是大家主儿出来的小姐,一点不见小家子气。”乐妇朝一旁的小丫头说着,端盆走了。
赵槐与段梁两人推诿了半天,最后段梁端出自己办事色长的芝麻官职,才逼得赵槐担下了送杨蓁去北镇抚司的差事。
杨蓁顾念着此事务须避免引得外人注意,便让赵槐为她寻了一顶斗笠来戴上,另选了个无人留意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角门出了教坊司。
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主管刑狱侦缉,南镇抚司掌管卫中刑名与军匠。
自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起,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就设在了天津卫,但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需要时常与皇帝接触,历届指挥使就都把办事地点定在了北镇抚司衙门。
东安门北镇抚司衙门距离教坊司所在的本司胡同并不很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到。
北镇抚司与东厂两个衙门口毗邻,共同占据一个街区。两座大门外的街道常年官民绕行,门可罗雀。
赵槐腿肚子打了一路的哆嗦,不住向杨蓁解释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并没插手换她过来的勾当,请她务必在徐大人面前说说好话。见杨蓁只是冷淡应承,赵槐愈发心惊胆战。
北镇抚司的正门是典型的六扇门,左右四扇关闭,中间两扇敞开,门外两边各立着一对汉白玉石狮子。
门口虽无人守卫,杨蓁与赵槐刚一走进,就从门里出来一名带刀校尉吆喝道:“干什么的?”
杨蓁摘了斗笠,回首朝赵槐望了一眼,赵槐当即知趣地退远了一截,还朝她点头哈腰了一番以示恭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