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仕明终于醒了, 躺了一个多月,直躺得骨松肉软, 浑身无力,人也瘦成了一把骨头, 虚弱得好像一口大气儿都能吹飞了似的, 好在精神还算很好。
“这一句‘玉华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耿德昌特意将‘玉茗’改作‘玉华’,是在影射兵部左侍郎魏成,魏成的字就叫‘玉华’。”
徐显炀坐在床边坐墩上, 听柳仕明指着那本教坊司攒好的耿版《还魂记》解释了这一句,犹有些不信:“只凭这两个字你便可确定?”
坐在一旁的杨蓁朝他摆摆手:“你别急, 先听柳公子说完。”
柳仕明靠在床头, 一副病恹恹的弱柳扶风样, 也没心思多说闲话, 拿手指拨弄着为戏文不停翻页:“这里的‘月正’说的就是我父亲, 家父字‘月正’,这个‘荣昌’说的是右副都御使韩琪,这里的‘祖燕’是兵科给事中梁振悦……”
杨蓁见他气力不济, 越说声音越小, 便接过《还魂记》来替他为徐显炀解释:“柳公子虽然不清楚泾阳党人都有哪些在朝为官,至少认得好几个与他父亲交情深厚的同僚,看见我标出的这一句耿芝茵提及的戏文, 就疑心‘玉华’指的是人名,再看出两页后有柳大人的字,便寻到了规律。耿德昌所编的这篇戏文里每隔一折便会有一句提及人名,或是字,或是别号,只要熟知在朝文武官员的名讳均可对照而出,于是经过我与他的比对,已得出了这份名单。”
她翻开戏文的最后一页,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纸给徐显炀,徐显炀见到那上面分三排写着许多名字,其中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但个个都知道,那都是在朝的官员。
他数了一下,共有二十八个。
“这些……就是泾阳党人潜伏朝中的名单?”徐显炀十分不可置信,“耿德昌竟然握着奸党名单?”
“想必泾阳党不会仅剩下这二十八人,但在朝为官的很可能仅有这些了。”柳仕明道,“我父亲从不与我细说政事,不过我依稀知道,曾有一阵子耿德昌与他们来往频繁,如今想来,很可能是我父亲他们曾想邀耿德昌入伙,也正是那时一不留神,被耿德昌得悉了这些内情。”
杨蓁点头道:“据张大人说,耿德昌在获罪之前还曾有意要教坊戏班在寿宴上演出这出戏,想来也是为了震慑要挟泾阳党人。毕竟如此藏头露尾的东西,给外人听上一遍很难明白其中意思,只有泾阳党自己才会听得出端倪。”
徐显炀激动得血液几近沸腾,奸党只要潜伏不出,一旦被捕又都像柳湘那样坚不招供,厂卫再费多大力气也别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有了这份名单就大不同了,纵使不能只凭这张纸就去把人都抓来砍头,可总能从此开始提防孤立并且慢慢收拾啊,何况这下对手能有多大的本事,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们都能心里有底了。
怪不得奸党费尽心机也要将耿德昌父女俩都置于死地——徐显炀终于明白了,要换作是他,也得那么干。这玩意落在厂卫手里,他们还有什么戏可唱啊!
他真想立刻搂过媳妇来狠狠亲上几口以奖励她的大功,顾忌着旁边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柳仕明才只好忍了。
柳仕明软哒哒地倚着床柱,喃喃道:“宁守阳并不在此名单之列,他并非泾阳党人,而是被我父亲他们说动,拉来推举为首领的,派我去到教坊司放火、对我下毒的人,就是他。本来泾阳党人历来心齐,断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勾当,宁守阳杀我灭口,必定也是背着其余那些叔叔伯伯所为。”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笑,说是笑,听上去却沙哑得像是咳嗽,“徐显炀你倒是找见个好媳妇,若非尊夫人,你这案子怕是到死也破不了。”
就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儿还有心调侃别人,也是好笑,徐显炀一扯嘴角:“是啊,你还差点把她烧死呢。”
柳仕明眨巴着眼,不明其意。他之前根本没见过杨蓁,一直以为那个与徐显炀勾搭的教坊乐妇就是耿芝茵,听了这话当然是一头雾水。
杨蓁则掩了口,有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惘然。
外面夜色深沉,杨蓁送徐显炀出来,自己打了个灯笼,没叫下人跟着:“以后会如何处置他?”
徐显炀道:“他戴罪立功,功劳又不小,肯定不会再判他个死罪,具体如何,来日我与干爹商议了再说。”
杨蓁没说什么,柳仕明如今是立了大功,她也庆幸有这么个人相助,也对他有所感激,可是,聂韶舞终究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要是被张克锦知道纵火主犯活着,非得跑来亲手捅死他不可。她对这个罪魁何尝没有怨恨?
她道:“这份名单干爹也还未见着,我怕中途有差,没敢叫人为他送去。”
“嗯,我这便进宫去与他们商量对策。”想到她在等不来他丧魂落魄之时还强打精神配合柳仕明写下了这份名单,徐显炀更觉心疼,又揽她到怀里亲了亲。
“还在院里呢!”杨蓁慌忙挣脱,朝周围看了看,好在此时入了夜周围一人皆无。
“你家大人能不看好周围有没有人再动手么?”徐显炀哂笑着,又搂过她来,含上她的樱唇狠狠亲着。
杨蓁今日终于等回了他,自也是满心柔情荡漾,回应着他肆意的亲吻,同样沉浸其中。回想片刻之前的心境,当真是天差地别,万一他真回不来了,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塌了,诚王死不死,皇帝死不死,泾阳党们死不死,她哪还有心思去管?
一想到这里,就又觉得他来骗她着实可恨,杨蓁猛地脱离开徐显炀,狠狠一拳怼在了他小腹上:“叫你骗我,你个坏蛋!”
“哎呦。”饶是徐大人肌肉结实,小腹这种地带也禁不住如此突袭,一举被她打岔了气,心知这会儿自己越表现得难受才越好令她解气,他便捂了肚子一副痛苦不堪样。
杨蓁自也不信他真能被打得有多疼,撇了撇小嘴问:“你真打算立刻送我去昌平?”
刚已听他说了,早在见她之前,他便已差遣心腹去联系人手准备送她即刻启程。
“嗯,”徐显炀一手仍揉着肚子,一手弹了弹那张折好的名单,“你也看见了,这上面手里有兵的人可有好几个呢,再加上宁守阳,说不定这会子这群人就在商量如何调兵遣将动手造反,即使皇上这边及时做好防范,也难免叫北京城大乱上几天,到时这幢宅子说不定都要被人一把火烧了,你还是快走为好。”
杨蓁还是没说什么,其实她正在想的是:去了昌平就把稳么?当初李祥叛变那会儿,难道不会已经告诉了宁守阳他们徐显炀的相好是昌平小叶村的人?
可是顾念着他此刻要筹划的大事够多,她不想多为他添乱,毕竟除了避去昌平,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去处。
她正这般想着,忽听徐显炀也来感叹:“去昌平也并不把稳,可除了昌平,还有哪里更把稳呢……”
*
黑夜深邃又宁谧,身陷其中的人们却并非个个安宁。
宁守阳的那间书房里连大带小一共十八张座椅,此时不够用了,又从正厅搬过来十张凑数。
在座诸位个个面色凝重,有的还显露出焦躁烦乱,若是这会子徐显炀能到场,正好对着他们将那份名单熟悉上一遍,二十八个在朝官员——除了死去的柳湘——再加上首领宁守阳,一个不少。
“现如今,你们还要怪我自作主张么?”宁守阳在屋中仅余的一小块空地上来回踱着步,语调阴沉又缓慢。
众官员互相望望,有的微露惭色,有的愤懑不平,也有的默然喟叹,但谁都没有接话。
宁守阳扫视过他们,冷笑了一声:“稍一体察到诚王有险,徐显炀便只身赴援,这说明什么?说明诚王已与厂卫不分彼此,说明真正与他们离了心、叫徐显炀连一个手下都不敢带去的,是当今圣上!你们还觉得我要除掉诚王,拉拢皇上,是异想天开,是不可理喻?!”
兵科给事中梁振瑞起身拱了拱手道:“下官等人以往目光短浅,虑事不周,还请宁公宽宥。如今自是还需宁公来主持大局,您说该当如何,我等竭力配合就是。”
余人也都纷纷附和:“正是,还请宁公既往不咎,拿个主意。”
宁守阳垂着眼坐回到自己的躺椅之上:“为今之计,务须做好两手准备。倘若诚王与徐显炀都已死无对证,那自然最好,届时皇上那里有我去周旋,不留证据,就不怕他偏信阉贼何智恒;倘若那两人侥幸未死,活着回来了……”
梁振瑞忍不住插口:“宁公,他二人倘若堂而皇之地回来还好防备,如今一天一夜过去尚未确定他们生死,依下官看,厂卫素来狡猾,说不定徐显炀已然带诚王悄然潜回京城,想要瞒天过海,叫咱们防不胜防。”
之前他们已听宁守阳明说了,那群被雇来劫杀诚王的响马盗已然遁走,下落不明,无法联络,而且这一整日下来三千营的大部人马都散布在那一带搜寻,其中鱼龙混杂,派系各异,也不方便他们派出人去细致打探,眼下根本无法获知诚王与徐显炀二人是生是死。
若说他们已然悄然潜回城来,甚至已进了宫,也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