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早熟,听了奚娴的话,背着的手慢慢放松,上前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
奚娴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脸微微泛红。林紫贤才明白过来,揶揄的瞧着她,语气中莫名有些酸:“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男人了,倒是不成想……”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林紫贤,却见对面的女人转移了话题,微笑着和煦道:“有了身孕,便再不能饮酒了,即便贪杯也不成,这酒我替你收着,等孩子生出来再邀你吃。”
奚娴点点头,有些困倦的揉了揉眼睛,软声道:“紫贤姐姐,我怀无拘的时候还不曾这样的,只是怀了这个孩子,却总是觉得疲惫得厉害……”
林紫贤见她像是一只困倦的小懒猫,便有些怜惜,轻柔道:“那你睡会子罢,我隔些日子来瞧你,这阵子实是有些太忙了些,陛下要选秀,我那小姑子也得参选,我本是不愿插手的……你也知道,这选秀的事到底有几分可能,那俱是不好说的,只我婆母见我出身,一味叫我回母家使劲儿,我今儿个也是来你这儿多清闲来了,唉,更不知下趟是何时。”
奚娴本是万分疲惫的,如今听闻此言,却慢慢振作起了精神。
她捏了捏额角,轻柔道:“紫贤姐姐,你在说什么?”
林紫贤道:“无事,不过是我的一些抱怨至词罢了,你也不必挂心。”
奚娴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一张脸雪白泛了红润:“你说,选秀?”
林紫贤道:“……是啊,你这是怎么了。”
奚娴托腮,面容孱弱而娇气,只是怔怔道:“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林紫贤觉得也是,但她实不愿多谈这些。皇帝是她的表兄,也是她曾经恋慕过的人,她不肯答应婆母,也是不希望自己的小姑子往后给她的表哥当妃嫔,听上去便很可笑,更加令林紫贤无法容忍。
林紫贤走了以后,奚娴才慢慢站起来,对着窗外舒展眉目。
这些事情,她不知道,无拘肯定是晓得的,只是连孩子都不愿意告诉她。也是,这阵子男人也不怎么来瞧她了,这么看来,她很快便要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了。
和上辈子,又是如此的相像。
奚娴怀着身孕,便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不用吃药,只是她每日都会点燃嫡姐留下来的熏香助眠,因为它们能令她第二日醒来时神清气爽的原因,奚娴隔几日便回宠幸它们。
熏香的颜色有些像是泛黄的白骨,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质地有些坚硬,但被烛火一点便能燃烧,幽幽的烟灰升腾而上,很快便缭绕在重重的帷幔之间。
奚娴躺在床榻之上,很快便入了眠。
第二日醒来时,她果真十分精神,甚至能抽空阅览一遍无拘的功课。
也不知为何,无拘现下学的东西,对于奚娴而言变得容易看懂了一些,若是在怀孕之前,她可能要非常费神,才能领会一些字面上浅显的含义。
可是如今却丝毫不费力,便能指出无拘辩证上的错误。
无拘嘴里塞着小半个包子,见奚娴这样温柔细语,慢慢睁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他的母亲,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娘亲一般。
奚娴抬眸道:“怎么了?”
她的眼睛的剔透,就像是温柔优雅的贤者,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独有的美丽,垂眸时浓密的眼睫几乎覆住眼睛,又十分脆弱美丽。
无拘把食物咽下,下意识摆正了坐姿,小声和他娘道:“母亲,您看上去,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准确的说,自从几月前,他闹着要娶男媳妇起,母亲便一日又一日,变得更外不同。
但无拘至少知道,母亲还是很爱他的。
无拘思虑了一下,对奚娴道:“您以往给我写的那些故事,父亲总说您不成熟,没长大,叫我不要把您写的当回事……但我现下觉得,父亲那时或许只是和您闹别扭了。”
奚娴笑了一下,颔首道:“我倒是不记得,还给你写过那些故事。”
无拘跳下椅子道:“我去找来给您瞧!”
接着奚娴便看到了她从前些的那些“故事”。
似乎嫡姐并不觉得有什么,尽管十分不喜欢她这样,也从来都没有过分苛责她。
而写出这些故事时,奚娴自己也不晓得她在想些甚么,只是这样……自然而然的就写出来了,因为她认为这是无拘需要知晓的一些“道理”。
可是后来……似乎,经过了一些事情,她又把那些都忘记了。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对于她而言,那些记忆却变得古怪离奇,就像是积灰的角落里的一层蜘蛛网。
她慢慢翻开一页澄纸,便看见自己的笔记。
这是第一则故事。
一个天生残疾、长相丑陋的山中女孩,喜欢独居在黑暗的地方,只有在那样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她才能觉得有安全感,久而久之,见到了光明的话,她都会浑身刺痛,难以安眠。
家里只有她一个姑娘,所以守寡的母亲对于她的期望被无限放大,但那种期望,就像是愚昧朴实的庄稼汉对于种猪,希望她能够为家里招来一位女婿,延续香火血脉,而她只敢在深夜里透过窗棱的缝隙,舔着干燥的唇角,饥渴偷窥者那些过路的人。
可惜并没有一个那么倒霉,亦或是与她有什么缘分,而她虽则阴暗卑贱,却意外的强求。
偶尔有一天,在冬夜里,家里来了一位过路的旅人。积雪在黑夜中映衬出他的面容,农家小舍昏暗的油灯显得分外有人味,于是他敲开了女孩家的门,接待他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头发稀疏的泛黄,浑身都透着古怪的局促。
女孩一眼就看中了那个旅人的相貌,英俊而富有岁月磨砺的痕迹,就像是入鞘的宝剑,于是她和母亲在无边夜色里毒哑了那个旅人,等他醒来时,便成了她蛛网上挣扎的蝇虫。
后来才发现,他在活着的时候果然不适合自己,日复一日的辱骂和唾弃,对她的一切都冷漠毫不在意,甚至恶心到与她在一起时很难有感觉,尽管她已经付出了许多努力。
于是她便决定,等到她怀孕时,就把那人杀了,做成可以永久封存的干尸,就像是挂在院墙边的腊肉那样,这样他就能永远陪着自己了……
只可惜女孩并没有等到那一天,因为旅人渐渐不再反抗,在不知不觉的某一日起,从细微处,放弃了。开始像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样温柔,就连夜里在床笫上的时候,都不再消极冷漠。
她出生于黑暗,终身囚禁于黑暗,厌恶恐惧光明,却又对在光明下生长的事物有着难言的渴盼,所以她松弛下来,不再那么紧的缠绕着他。
直到有一天,他趁着女孩不注意,趁着她沉沉入睡,将屋中被木条封锁的窗户打碎了,于是天光乍泄,女孩被过于耀眼的阳光照射到。
她在睡梦中恐惧挣扎,忽然尖叫起来,像是被掐住了咽喉,忽然看见旅人冷漠厌恶的眼睛——在光明中这样清晰的,男人的眼睛,一成不变的厌倦和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