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2 / 2)

趁他没有开口赶我走之前,我先一步道,“……这两年委屈你和你的琴了。我晓得这把琴是你师父送给你的,珍贵得很,为了补偿它,明天开始,我会日日来为它擦洗一遍。你觉得呢?”

现在轮到我是十二岁的年纪,轮到他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开始有点叛逆了,他明摆着不想让我再靠近他和他的琴,我还非要来个学后服务,将流程走得整整齐齐,就是在叛他的逆。

“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耷拉下嘴角,和往日的他如出一辙的冷漠,“等你走后,我会重新为这把琴换弦。”

我这两年将小树林后的萤火虫捉得都快要濒临灭绝了,他还是没对我有丝丝改观。我还是有点沮丧的,也不敢沮丧太多,免得教他觉得我性子不好。

“那我明天来了之后做些什么呢?”我坐在蒲团上,抱着腿,用充满希冀的眼神望他。

他转头看我,“《离亭宴》你已经学会了,不必再来了。”

“但我觉得,你可能缺个端茶倒水的,碰巧我这方面还比较擅长……”我死乞白赖的样子真丑,但一想到他也没觉得我好看过,我就释怀了。

“不用。”他皱起眉,“我寻常看书、写字、弹琴这些,都不想被人打扰。”

拒绝到这个地步,我再找什么理由出来就是在刁难他了,本来他这个人就不如我擅长找借口。

我慢吞吞地从他的蒲团上挪开,又慢吞吞地站起来,依依不舍的模样在他的冷漠面前显得滑稽可笑。

我敛起自己一文不值的神情同他道别,余光瞥见蒲团上留有一抹红影。我晃神看回去,大惊,“血……我流血了!景弦你快看……!”

上天,你也快看看罢,我竟被他的决绝气到出血。

他清秀的眉皱得颜色都深了几分,听我叫唤才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万年不变的脸出现了窘迫与讶然两种神色,来回变换之后就移开了视线。

我瞧他耳根渐红,料想他是以为自己摊上了什么麻烦,可能会觉得方才那样薄情害我出血有点对不起我。

这个时候为了体现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我就赶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景弦,我不疼的,这血出得我都没什么感觉。你放心,我不会报官,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这是来葵水,不是出血!本就跟我没关系!”他抽回手,一脸仿佛我占了他天大便宜的模样。好罢,我确实就是趁机占了他天大的便宜。

我一怔,跪坐在蒲团边,埋头去看,“什么是葵水?”

“问你敏敏姐姐去!”他红着脸的样子真好看。

“那我去问敏敏姐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他羞成这样,从地上爬起来,我抱起他的蒲团,“这个也会帮你洗干净,挂在庙里晾干了再拿过来。”

是这样的,我总不好意思让他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去洗这些劳什子。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也不会帮我洗。

“……不必了。”他脸更红,“不必拿回来了,我这里多得是。你就自己留着用罢。”

他嫌弃我,一切我沾过手的东西他也都一并嫌弃了,这我不怪他,倘若我是个大家闺秀,也不至于会是这样。

我抱着蒲团往门口挪了两步,又转过头问,“我裤子上的血需要遮一遮吗?如果遇到官差问我这血是怎么来的,我要怎么回答?”

他红着脸咬牙,“你觉得官差会注意到你吗?……我换洗的衣服昨日被拿去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盯着他身上仅有的那件雪白素衣,料想就算今日不冷他也不会给我,且我的裤子脏兮兮的,本就分辨不出什么血迹。更何况,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官差只关心百姓,乞丐算不得百姓。

于是我就抱着蒲团穿着带血的裤子跑出了解语楼。

因为跑得太疾,等我到了敏敏姐姐那里时,小腹一抽一抽地绞痛起来。

那种感觉就和坐在鼓台上的我此时别无二致,我额间发了些虚汗,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那侍从唤我:“花官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第12章 别来无恙

倘若站在我面前的是个丫鬟,我便可以直言不讳,可站在我面前的偏是个七尺男儿,我自然羞于启齿。

且因他报响太常寺少卿的名号,鼓台上的姑娘们无一不用艳羡与震惊的眼神瞧着我,纵然只是区区十两,落在她们心目中,太常寺少卿送出手的那便是泼天的光荣。

若我此时扰乱氛围说自己来了月事,场面将会十分尴尬。

我摇头,“多谢你家大人好意。”我指的是他给我捧场的这十两白银。

不了解他的女子拎不清他为我掷银的原因,我自己却是拎得门儿清。当初我不要他还我那十两银子,他欠债至今,与我纠葛必定教他耿耿于怀。

如今借此一趟既可以为我捧场,算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又可以将十两银子还给我,不再欠着我什么。我想,八成差不多大概就是我揣测的这个样子。

侍从犹豫了一瞬,向我颔首致意,随后便退了下去。

我发誓,从我不知哪个犄角疙瘩出生起,就没有被人这般尊敬过。其实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妓子,比之侍从还要轻贱,何必要对我颔首弯腰。少卿大人他给足了我面子。

当官真体面,我也想当一天官体验体验被人捧在高处的感觉。

侍从疾步上楼,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瞧着他像是蹙起了眉,随即熠熠地看向我。

我迅速垂眸低下头,并不想让他发现我在偷看他。

恰是时,澄娘走上鼓台,站在我身侧朝我挤眉弄眼,我料她误会我和这位少卿大人有什么情未休。我回她一笑。其实有何情未休,只有我一人意难平罢了。

澄娘介绍我的花名,并让我弹一曲《离亭宴》。我指尖微顿,下意识抬起眸,不动声色地掠过他,仍是拨响了弦。

这一曲缱绻柔情我弹得酣畅淋漓。但后来腹痛如绞,有些力不从心,索性在转音处刹停。

我垂眸不语,台下也跟着我静谧一瞬,霎时又激起雷鸣掌声,满堂喝彩。

喝彩的好像还是那些人,鼓掌的好像也都没变,如今却是我坐在鼓台上,弹着他当年弹的曲子。我就像是条被溺死的鱼,随波逐流,贯穿这岁月长流。

我多想同他说一句别来无恙,可已被岁月溺死的我开口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