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被吓得晕过去,脑子带不上气,冷汗热汗齐发而下,我急得呼哧呼哧大喘。
管事果真拎着开水朝我走来,我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一声践踏着一声。
“管家,暗室里那些女人还没法子处理,咱这还在外头,别又给弄死了,大庭广众的……回头不好收场。”
我听见有人对管家低语,那一瞬如获重生的感觉反倒使我热泪盈眶,望着那壶开水,我哽咽着咬紧了口中白布,惊恐得浑身发烫。
他在考量。
“扫兴玩意儿。”最终,管事虚着眸子狠瞪我,随手扔掉了水壶,没有落在我身上,却就在我耳边发出“砰”地一声脆响,溅起的大颗大颗的水花落在我肩膀上,我听见自己一瞬间呜咽,拼命想翻身避让,手脚却被踩得死死地,动弹不得。
一盆凉水倒在身上,冰得我在料峭的寒意中打了个激灵,没待反应,脸上被人蒙上一块巾帕,我听见管事猖狂的笑。
我的脸逐渐被巾帕缚紧,挤压到快变形时眼睛被迫睁开一条缝隙,看见巾帕上交织的密密麻麻的线,线与线交错的地方有疏密相同的洞。我能透过细小的洞看见管事丑恶的嘴脸,和天花板上一重一重黑色的影子。他们的影子。
没有窒息。我还有意识时,他收回手。我不敢去听他紧接着又下了什么命令,唯紧闭双眼将自己笼罩在无尽的冷意中。
他们朝我吐了口水,不解气,又泼了洗脚水,不解气。耳边一阵嘈杂,我睁开眼时看见有人开始解裤子,我吓得没出息地用后脑勺撞地,他们若是聪明点能反应过来我在磕头,可他们太愚蠢。
幸好,幸好……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也对,他们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一个臭乞丐的身子。带着热意的液体淋在我脚上,我都不敢去想那是什么东西。好像所有人都在唾弃我。唾弃我这个乞丐。
后来我眼前一黑,被装进麻袋里。眼前再亮起的时候,又被推进另一片黑暗的天地。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被成排的女尸以及她们死去的惨状吓得双腿一软跪在门边,我拍门疾呼,痛哭流涕。
当然,如我所说,没有任何人来救我,我在那里坐到了天亮。
第47章 究竟谁是谁的光
小春燕说他很后悔当时没能把自己屋里的墙砸了好赶来救我。我表示我也很后悔没能把小黑屋的墙砸了好赶去帮他砸墙。
他忽地勾起唇角笑,一只手掌抚着我的头,“那边我帮你告了两日假,你好好收拾心情,何时心情舒畅了,何时再去任教。睡在陈府始终是客,睡在我这里就是家。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会让婢女守在门外,屋内给你点上暗灯。如果仍然害怕,就来隔壁找我,跟我睡。”
我讶然望他。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十七岁那年并不注意繁文缛节,跟小春燕两个向来是不分你我,一张卧铺也是睡过的。后来容先生才告诉我,及笄后的女子一般都会分一分你我。
今年我已二十三岁,他还能说出“一起睡”这种话,分明是故意逗我玩。
“那晚已经过去六年,我也独自睡过六年的觉了,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这是实话,我独自睡了六年的觉,早已习惯了那些女尸死后的惨状夜夜浮现在我脑海的情形。我不怕鬼,只是会清晰记得一切,彷徨惊恐,而后又抱着“我还活着”这等幸运安然入睡。
兴许那几夜发生的所有事就是上天冥冥之中赐予我的劫数。我不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的乞丐,我总要学会吞噬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学会舔舐自己的伤口,抱着仍旧活着的侥幸继续生存。
毕竟那些排排坐的女尸里终究没有多一个我。还能活着,幸甚至哉。
夜色愈深,风动树摇。晚间的山珍海味吃得我有些撑,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喝着山楂茶消食,一边翻看珍藏的书籍。
风声太吵,有些扰我,我关上门窗,顺便抵御严寒。将烛台摆在窗边,使得我握笔的右手落下的影子能向右边倾斜,不会妨碍我看字。
忽然一阵疾风横擦窗扇而过,将我紧闭的窗轰然拉开,砰然撞在墙面上,来回翻覆,灭了我放在窗台上的灯后又“哐当”一声将窗面扣合。
顷刻间隔绝了雨疏风骤,惟剩一室幽闭。
陡然幽静的房间就像那夜的暗房,窗边有走廊上透进来的淡淡的光,就像那晚偷偷赐我的月光一般。
我借助幽光逡巡屋内,仍旧在墙边看见了衣衫不整的她们,她们满身尸斑,正在抠挖瓷碗中的馊饭吃,嘴角缀着点点黑红色的鲜血,似乎感知到了我的目光,纷纷转过头来看我。
这一幕我常见。太寻常了。寻常到我再见到她们早就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嚷不会叫,只平静地将等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自己恢复正常的节奏,等着急促的呼吸自己平复规律,等着酸涩的眼睛鼻子自己褪去红衣。
若再过几年,我应当还能走上前去跟她们打个招呼。怕什么,届时就都是晤面过无数次的老朋友了。我姑且将这个算作一种突破自我。我听小阿笙背佛经听了这么多年,虽没有什么大的长进,但自我还是能逐步突破一下的。
待到我将她们驱逐出境,外间的风雨也缓缓停住。我应当再点上一盏烛灯,伴我翻书。借着光摸索抽屉里的火折子,随后起身,扶着方才她们倚过的墙面走向窗边。几步远被我生生走出无尽感,她们倚过的墙和坐过的地让我的脚底和手板心活像是生出了毛。
好容易拿起烛台,门被敲响。我尚未开口,门便被人推开,“花官?”
是小春燕的声音。
“嗯。”我点点头,吹燃了火折子,“我在点蜡烛。方才我的光被偷走了。”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难怪我见你房间黑漆漆的。你没被吓着罢?”
我摇头,“没有。只是在想要如何让我的光不被偷走。外边的风这么大,灯罩似乎都不太管用了。我看书喜暗,只需一盏灯,用不着点满。可这样很容易被吹灭。”
“那还不简单。”小春燕挑起唇角朝我笑,“我让人给你捉些萤火虫来,放在锦囊里,挂一些在你的笔架上,够你看书就成。这样的话,光就不会被偷走了。”
我也笑,“但是,这样的光隔几日就都会死去呀。”
一经脱口,我的脑海中猝然钻出些细碎的话语,绕来绕去都是景弦的声音。我从中挑出令我霎时澎湃的那一句来,当场怔愣住。隐约间,有一股暖融融的疼意在心底蔓延、蔓延,直至四肢百骸,最终涌至喉口。
“死了再捉便是,它日复一日地死去,我便日复一日地抓来。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小春燕随口道,“你从前常抓的,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多得是么。”
日复一日地死去。日复一日地抓来。我忽然想起景弦今日看我的眼神,那眼角猩红却又拼命克制的模样。
光它总是日复一日地死去,又总是被不同的人日复一日地抓走,都只为拼凑一个希望。
“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这摊浑水?”究竟谁是浑水。我自诩浑水多年,难不成是反过来的?我是否真的有资格认真地去想一想,一直以来,究竟谁是谁的光。
“要不要仔细去想清楚谁是光”这件事竟让我一直思考到了次日下午,我蹲在荷塘边顾影自怜许久,抬眸时看见萎亡的荷花,凋敝如枯骨,塘内的浑水映照着残景,令人悲悯。
昨夜风过之后,今日一片晴好,一缕缕阳光渗透浑水,竟生潋滟。
我走回亭内,小春燕倒了茶递与我,“是不是很奇怪,我府中处处奢侈,却有这一方浑水枯枝的荷塘。”
我颔首静等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