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只有十多岁的贡士们撩袍起身,仰起年轻的脸庞。因外头落雨,他们进殿时分皆沾了一身春水湿气,愈发显得鲜亮青葱,意气风发。
想当年我也曾这般年轻啊!朝中年老的官员们偷望了几眼,果断表示羡慕嫉妒恨。
而我们的首辅大人,视线悠悠扫过一排少年贡士,面上依旧如无风镜湖。
他眼尾余光又流连至玉佑樘身上,发现她正一眨不眨望着这群贡士,待将他们看了个够,目光最终落于排至第一第二的两人身上,笑意若花一般绽于她唇畔。
是徐阶和严正白,这二人并排站在一起,均为美姿仪,年轻之极。
谢诩料到是这两人,极快拉回视线,宽袖之中的五根玉指握紧又松懈……
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站在他身后的太保又悄悄紧了把衣襟,太医前日还言说老夫并无体寒之症,为何最近上朝都感觉好冷啊?
阶下谦恭敛目的贡士们之中,有仗着年轻胆子大的,会直接扬眸看一看上头这位刚被册封就开始监国的新任太子,等他们眼光同上头那人对上时,皆是一怔——
早就听闻这位太子殿下生得极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雌雄难辨的绮艳面貌,肤色白至通透,和玉色无异,而一双眼幽黑细长,宛桃花潭水深千尺……
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眸里光泽温雅,若月光流过——
少遇人事的哪经得住被这样的美人一直盯着看,没一刻心口直跳,双颊红透,迅速垂下脑袋。
而后便听见太子身侧宦官询问:“诸位先退至偏殿,等候发问!”
殿试的流程是这样的,众位贡士先到偏殿等候,然后一个一个到殿中面试,由太子殿下亲自出一道题用以考察,容许思索一会,接下来就开始作答,此刻太子和大臣只需静心倾听就好,听完私底下评分和衡量考生水平即可。贡生作答后,会被带去另一边的偏殿等候结果,偏殿内外皆是重兵把守,参考的官员更是不会知晓殿试题目。除非太子殿下亲自泄题,那么殿试题目提前流传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规则介绍完毕,殿试正式开始。
第一位进大殿的便是这届会试的会元,徐阶,果真是第一名的范儿,一表人才,气定神闲。
玉佑樘垂眸看了他几眼,示意身边宦官可以出题了。
题目问的是历来的保甲制度,只听太监朗声念道:“故诘奸之法,莫善于保甲。然王安石行之于宋而民不胜扰,王守仁行之于明而盗无所容,其故安在?”
好题啊——大臣不由窃窃私语。
谢诩于其中,也仔细听了题,片刻给出见解。这题大抵是要先考察一番贡生对历史上保甲制度的熟悉程度,而后便是期望考生可以引申探讨出因时而变、因地制宜的奥妙。
思忖至此,他又掀眼去看徐阶,少年此时也思考完毕,继而举目去看太子,开始作答。
少年眼中光辉闪闪,胸有成竹。而他讲话时,明明是徐徐道来,不紧不慢,用词却是爽辣老道,见解亦是周全细致,与自己方才所思的答案也是八|九不离十……
不留一丝遗漏,行云流水般答完,徐阶一撩衣摆,再行拜礼,作别众人。
他一走,身边一同听答的同僚们低微的赞同声起,果真后生可畏啊!
谢诩心头暗嗤一声,这种答案,稍有学识皆可答全。
徐阶这小子虽言辞妥切,讲得好,却少了辩证之思,创新之词。想他那时殿试,给出的见解才叫引经据典,无懈可击……
他将目光转回玉佑樘身上,见她还意犹未尽,依旧维持着方才听得兴起,上身小幅度前倾的姿态,似乎渴求听到更多。
谢诩不由神思,若今日站在这里答题的是他,太子殿下岂不是得听得重心不稳,从座椅上栽倒?
想到这里,首辅大人虽刻意保持着一如平常的淡漠面色,心头却是满足了许多。
……
=。。=
殿试循序渐进举行完毕,徐阶因表现极优,顺利拿下榜首状元之位。
而严正白,原先就善言辞,好文章,外加我们太子殿下在他答题的时候,刻意表现得青眼连连痴迷不已,干扰下头大臣的判断,也有幸摘得探花。
由皇帝陛下亲手下旨后,玉佑樘愣是兴奋得在自己房里握紧双拳,来回蹦跶了十来圈,而后特意与宫中的太监宫女们觥筹交错,欢庆胜利。
三日后。
新科状元一身曜目蓝衣,右肩披红,乌纱帽上一对点翠银花闪闪,更衬得面若冠玉,风华无限;而探花郎则着一袭深蓝罗袍,头戴帛纱斤,簪有翠叶绒花,发冠两端系有飘带,行动如风,甚是雅逸。
十里长街走马过,风流少年隔花见——
两人纵马踏花,游街归来,惊艳了一方建康百姓,掳走了无数少女芳心。
琼林宴上,太子殿下喝至兴起,遣二人献艺。
两人也不作推辞,大方同意。
接下来,宴中烛火尽灭,只余满目银星。星光之下,一位少年抚琴,高歌《鹿鸣》,遏云绕梁,音如流水;一位少年执扇,作问月舞,姿态翩跹,形比玉山……
席间大臣皆是惊为天人,屏息凝视。
太子殿下也高兴极了,托腮弯着眼,执箸敲击玉杯,为两人一下下打着拍子。
被自己前后两名抢尽风头几乎为人忽略的少年榜眼,在席间来回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位对眼前表演丝毫不感兴趣的同道中人——
只见这人一会掀眼看看中央歌舞的二人,一会又偏头瞄了下最前头的太子殿下,面色愈发阴沉。
少年榜眼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我们的首辅大人嘛。
小少年忙倒了杯小酒,提摆跑至他身边,边敬他,边作感同身受状悲愤道:“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两人的表演很不好看?”
首辅大人并没有回答,只能见到他面容半拢于阴暗之中,深刻的五官轮廓正为夜色所浸,水墨般隽永迷人。
“不,”过了许久,他才轻吐出一个字,而后自若地倒了杯清酒,喉结轻滚,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