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王却说,“我身子不好才能躲懒,不然哪来的工夫在家喝酒听曲。跟六哥似的,今日帮这,明日帮那,累死累活还招人忌惮,何苦来。”
也不知是谁说要称孤称朕的,难道在家里坐着,皇位就能从天而降?如瑾不跟他掰扯这个,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对于争储这种事她还是觉得凶险,而不上进却又有后顾之忧,到底该如何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不劝他,也不阻他,暂且看着。
天气干旱,京畿一带的田庄上全靠引水浇灌,只能保住往年收成的两三成。西北和江北却是真的没了收成,听说土地旱得都裂成了道道龟纹,庄户人家过不下去,许多人往旁边的村镇去讨食,然而旁边的村镇也不见得有存粮,逃荒躲灾的人群就越来越大,西北几府出现了大量流民,江北还有小规模的暴。动。所以,永安王奉旨出京,协办赈灾去了。
本来这次皇帝也打算让六七两王同去,但长平王因为中暑在家养病,这趟真是躲了个清闲。
用他的话说:“天热得出去转一圈就能烤熟,闹旱的地方更甚,本王去凑那个热闹作什么。”
要不是京里最近才传出西北江北大旱的消息,永安王也是临时受命匆匆出京,如瑾真要怀疑家里这位那天出去跑马是故意的,就为了中暑躲事。
“王爷身为皇家贵胄,怎么看百姓受灾一点不上心,不说想法子帮衬赈灾,还要在家说风凉话,这一旦传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口诛笔伐。”这样的话,全府里估计也就如瑾敢说。
长平王笑笑:“我在你跟前念叨几句,你会把话传出去?”
如瑾扬脸,“王爷怎知我没有大义公心。”
“有没有公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过分的小心,最怕惹祸上身了。”
如瑾扬起的脸,就在他笑意深深的注视下慢慢落了下去。她的确没胆子更没必要和立场让人讨伐长平王,给他找事,不就等于给自己找事。
至于大义公心,长平王对此解释的更没顾忌,“督办赈灾这等事,派几个御史出去比派皇子有成效得多,六哥出去挣名声,我就不抢风头了。大义么,公心么?倘若甘愿出去被太阳烤、跟着灾民喝乱炖野菜汤、抱着奄奄一息的饥儿落泪就是爱民如子,那为官也太容易了些。士子们还念什么书,考什么科举,践行什么实政,去戏班里学几天唱念做打还更有用。”
这人嘴巴真坏。
如瑾忍俊不禁,“王爷整日喝酒听曲不读书,也知道公孙县伶?”
公孙县伶是陈朝仁宗年间的一方县令,治下大旱,他亲自带着胥吏们走遍了每一个村落城镇,慰问放粮,与灾民同吃同住,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对着旱死的庄稼放声大哭。一时间贤名远扬,御史报了上去,皇帝亲自手书“爱民如子”四字赐下,彰为全天下楷模。第二年,公孙越级擢升为省府布政使,赴任途中却被强盗劫了,闻讯赶来的官兵去追匪,不慎剿回白银八万两,金珠古玩两大车,世人这才发现爱民如子的公孙县令其实是个刮地皮。后来好事者讽其做戏本事炉火纯青,能羞死所有名伶,自此公孙县令就被人戏称为“县伶”。如瑾是在一本逸闻杂谈上看见的这个故事,听长平王口中言语,句句说的都是公孙赈灾的举动,便知道他也晓得这典故。
“谁说本王不读书?”长平王用力挥着扇子扇风,扇骨打在胸前啪啪作响,斜睨如瑾,“倒是你,女工手艺搬不上台面,却有时间读史。”
扯上她的手工做什么?如瑾暗暗羞恼,闭上嘴不说话了。
长平王丝毫没觉得自己一句话得罪了人,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公孙县伶,本朝却也遍地都是呐。六哥这趟下去,不知要遇见多少个张县伶、刘县伶,朝廷拨下的粮款,能如实发下一半去就是大善政了。”
说起朝廷事,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下去,眼角眉梢笼上讥讽之色,啪的一声合了扇子,转眼望向窗外长天,眸中光华像是水面破碎的星辉,冷清中带着萧索。
如瑾忘记了方才被他笑话的小别扭,因他这一眼,心中纳罕和疑虑变得更深。
斗鸡走马,寻花问柳,京城纨绔们惯会做的勾当,若安在他的头上似乎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的皇子。
在家养病还要时时听乐伎奏曲的人,说起赈灾却有义愤之色,形容一概往常的惫懒,嘲讽之中,似乎带了隐隐的杀机?如瑾暗自惊讶。难道他有心将什么张县伶刘县伶统统挥刀砍了么。
富丽奢华的锦绣阁里,床台几案都是上好的香檀木,花纹繁复精美,一张小小的榻桌就不知要花费多少财力人工,屋中所设金银瓷器乃至幔帐帷幕,又有哪一样不是精品名品。二人现在所处的屋子,不过是阁中一个普通小室罢了,全楼上下三层大小十余间屋子,陈设用具都和此处相当。
再加上府中其他楼阁院落,如瑾私下里曾经暗暗算过,整个长平王府虽占地不大,但价值也超过晋王旧宅了,甚至不知道要超过几倍。住着这样的宅院,主人却在为千里之外的灾民粮款不平,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很违和。这与公孙县伶有差别吗,五十步笑百步?
如瑾沉默着陪坐,并不跟着他议论什么。
以前在宫里,若是遇上灾年或者边地动兵,皇后也会倡议妃嫔们省吃俭用,甚至亲自纺线织布,与百姓兵卒们同甘共苦。然而那都是做样子,没有哪位嫔妃织的布能穿到百姓身上,那些经纬混乱的布头全都收在内廷库房里呢,御史们只会称颂后妃贤明,与民同心,可不管布头最终流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