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嘿然一笑,说道:“勇气可喜!可这不是一句为君上粉身碎骨的豪言壮语就办得到的!”
“陛下忧在哪里?”
“现在是永乐元年,属于朕的年代刚刚来到!天下,得由建文旧臣们给朕治理着,得由靖难武臣们给朕来守着。天下兵马,朕是一股脑儿接收过来的,要镇住他们,也得靠朕的嫡系。丘福与朱能,是朕在军中的左膀右臂。他倒了,朕就断了一臂。不只如此,只要动他,为防后患,很多他多年带出来的兵,朕都要动一动。朕现在立足方稳,禁得起大动干戈?”
夏浔反驳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双屿卫的事,陛下以为,还瞒得住么?正如他们栽脏陷害,其实根本漏洞重重,即便没有发生时间上的这个重大疏忽,只要朝廷想查,也一定能查得到真相。成千上万人参与的事情,想保证秘密,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他们真正的倚仗不是别的,而是受屈的人即便有了证据也递不上来,为此他们就得一手遮天,蒙蔽天子。而臣,恰恰是他们无法控制的一个变数,所以臣才会无端陷身其中,蒙冤入狱。只要栽脏成功,知情人不过限于浙东一隅,而且知情人不会传扬开去。
如今却不同,这案子是皇上您亲自下旨审理的,朝野关注,结局此刻已在京师传开,就算陛下想瞒也瞒不住了,很快,它就会变成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那时再不公开真相,岂非自欺欺人?
军中高级将领冒功构陷,栽脏同僚,这等丑闻一旦传开,才是真的自毁长城。皇上当初语重心长,诏谕靖难功臣们,固然是希望我们不要犯错,能君臣和睦,与国同休,何尝又不是因为担心靖难功臣原本不过是燕王府工蕃之臣,最大不过一府官员,只因从龙之功,一飞冲天,骤登高位,恐其腐化堕落,糜烂不堪?
臣带飞龙秘谍初入金陵时,也曾遇到过类似情形,从陛下燕山三护卫中精心选拔出来的那些铁血战士,素来军纪森严、临战勇敢,一入金陵,却被醇酒美人所迷惑,做出许多荒唐事来。臣断然予以处置,的确因此使我秘谋队伍蒙受了重大损失,折损了一些得力的人手,原本精心布置的一些暗桩也因此放弃。可若非如此,恐怕臣就等不到陛下兵临金陵之曰了。陛下,自古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守江山,要跟打江山一样,需要杀伐决断!”
朱棣道:“此案,与你的案子不同,你那只是一人贪墨。而这却是诸多军中将领,联手构陷袍泽,影响之大,何等深远,一旦将士因此离心,后果堪忧。”
夏浔失笑道:“陛下,恕臣说句冒犯的话。陛下您聪明一世,怎么反被此事陷入迷障?不错,陛下也知后果严重,可这后果,恰恰是蒙蔽不如张扬。唯有严查到底,涉案官员一律严惩、决不辜息,才能重树正气,才能给将士们恢复信心啊!”
“如今……是永乐元年。新年伊始,此等丑闻又多有靖难功臣参与,旧朝文武等着看朕的笑话,一旦张扬开来,这朝廷体面……”
“皇上,体面是打回来的,不是藏回来的。浙东水师把兵败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在双屿卫身上,而今已经证明,这纯属一派胡言。倭寇可是并未因此损伤分毫。臣请问陛下,陛下能封得住满朝文臣的口,可封得住天下人的口?可封得住倭寇的口?眼看又将春暖花开,春讯时节,倭寇又将踏浪而来,为祸海疆,到那时候,打得还是朝廷的脸面……”
朱棣神色之间有些挣扎,显然是难以取舍。
夏浔见状,叹了口气道:“陛下当初以八百亲兵举旗靖难,可曾怕过什么?而今坐了天下才区区半年,就变了,变得畏首畏尾!陛下,您一直担心追随您打天下的靖难功臣们会变,可陛下您自己何尝没有变?家里头瓶瓶罐罐的多了,这也怕碰着,那也怕摔着,锐气全消!”
朱棣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大锤猛地击了一下,蓦地退了两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两眼紧紧盯着夏浔,目中射出骇人的寒芒。
夏浔恍若不见,把顶冠一除,很光棍地往那一跪,朗声道:“臣冒犯天子,罪该万死!请治臣死罪!”
“你……”
夏浔不是比干,他可没有动不动就剜心肝搞死谏的习惯,可他这句话确实说重了,不重不足以触动朱棣,说重了又有可能真的触怒朱棣,所以他第二句话马上就跟着说了出来。
“若陛下不嫌臣愚钝,愿将剿倭重任相托,臣保证,一定打出咱大明的威风来,叫那倭寇丢盔卸甲,望风披靡,虽不敢说就此靖清海宇,也可让倭寇从此再不成气候!”
夏浔这么说可不仅仅是为了这句严重冒犯皇帝的话找辙,同时也有着更深远的意义。他要参与军务,痛定思痛,他觉得,以一个暗中掌握着一支特务力量的国公身份,在庙堂之上,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影响力也有限。可是茹常一个伯爷都辞了尚书之职,他一个国公是无法在文官系统拥有一席之地的。
皇明祖训,文官最高封伯,爵位不许太高,只有武将才可以。所以他无法插手文官系统,却可以在武臣系统中插上一足。而剿倭,就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至于成败,他还是有一定把握的。军事上,他有胡宗宪、戚继光等人的一些抗倭经验,又有双屿卫这个倭寇通,不致吃了大亏。政治上呢?
胡宗宪、戚继光,那都是极能打的名将,以那戚继光来说,若是把他搁在这个年代,未必就比淇国公丘福差了,甚至会更强。只是他没有丘福这样的机遇,才没有这样的爵禄地位和成就。
可即便以戚继光之强,也只是面对倭寇时常打胜仗,予之以重创,依旧谈不到打得倭寇不成气候,原因何在?盖因倭寇不是一支军队,也没有什么政治目的。如果是一支军队,军事上打败它,从政治上与它的统治者达成一定的协议,这支敌人自然就消失了。
可倭寇不同,他们的本质就是一群海盗,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是抢,唯一的战斗使命还是抢。你杀光一批,又来一批,除非那岛国上的人死绝了,这仗永远打不完,除非你从根源上想办法。夏浔很想利用历史上证明成功的剿倭经验打击倭寇之气焰,再从根源上解决倭寇形成的问题。
如此一来,虽然海盗千百年后依旧存在,是杀之不尽的,但是像倭寇这样成规模的海盗,却可以在东海绝迹。而要做到这一点,军事上成功之后,紧随其来的就是政治上的一些作为,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反过来促进大明改变洪武朝时过于严格的海禁政策,岂非以弊成利?
朱棣听了,果然转怒为惊,把他大逆不道的话抛到了脑后,吃惊地道:“甚么?你要请缨,领兵剿匪?杨旭,你不要因为丘福吃了败仗,便小瞧了他。丘福当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虽然这次打了败仗,却不能因此抹杀他一生功绩,把他想当一个废物。若论带兵打仗,你不如他!”
“臣知道!可是,打倭寇,与寻常的打仗还有不同。打别人,丘福比臣强!打倭寇,臣一定比丘福强!”
“你从不曾带过兵,剿倭亦非你份内之事,可不要自讨苦吃。你若主动请战,却损兵折将、大败而归,可知道军法无情?”
“臣知道!所以,臣敢请战,同时也要请陛下全力支持!”
“你要朕如何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