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为什么要担心呢?”
刚刚还有些羞涩的马文才此时笑得坦荡:“三世不至五品之族便要除士,小子的祖父是散骑御使兼任太守,父亲是太守,到了小子这代,若不能官至高品,就要落得下品士族的下场。小子身在士门,又并非天生灼热,为了家中前途努力谋划,又有何不对?”
“更何况,小子若有幸拜在贺伯父之下,必定不能堕了贺公的名头,如果不是这样,家中又何必如此慎重?”
马文才表现出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
“既然小子当得起这样的名声,自然就要有与之相称的才德,五馆之中取优异者入京,小子若不能入京,才是对故交最大的侮辱。既然如此,小子为何要担心贺伯父误会小子只是为了前程?”
“小子不怕贺伯父误会……”马文才的话掷地有声。“小子来,求贤,求学,也求名!”
这样的马文才,让原本对他就生出欣赏之心的贺革顿时动容,大声喝采。
“说的好!”
第4章 入室弟子
九品中正制,自魏晋时起成为门阀垄断和保证门第不败的权柄,行至现时,即便改朝换代、连年动乱,依旧还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得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想要让士庶无别,而是迅速将自己改换门庭,通过各种手段将自己变为“上品高门”。
正因为有了太多因战乱兴起的新士族,士族门阀们于是又生出许多辨别“门第”和官职“清浊”的办法,以保证自己的地位依旧高高在上。
“断士”,成了许多次级士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九品之中,一品乃是圣人之位,无人一品遂成虚品。
二品乃是帝族和高等士族所垄断,称为“灼然”,如琅琊王氏、兰陵萧氏这样的门阀,父、祖均为八公或王亲,累世公卿之后,便是真正的天生贵胄,灼然二品。
其余品级,只要不是二品,统统都是“下品”,只不过从三品到六品门第,依然还算是士族罢了。
到了七八九品,便已经是庶族,无人授官也不会认领,几乎是废品。
像是马家这样家中三世以上为五品官职的士族,在梁国被称为“次门”,一旦有一代有子弟升至三品并长期任职,家族便变成了“一般高门”,但如果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子弟不肖,家中嫡系子弟无人能够担任五品以上官职,便很快就要落到下等士族甚至是庶人里去了。
在如今的世道,成为下等士族和庶人也没有了什么区别。
马文才既然是长子,又生在这样的世家,为了家族谋划,确实才应该是他应有的责任和抱负,如果为了名声瞻前顾后,反倒让人生出懦弱之感。
贺革和贺玚并非出身高门,只是因为世代经学大家,门下贵胄士族众多,才被皇帝授为“勋品”,享有士族一样的特权,但其所处的局面,和马家相差不远:
——一旦贺家不能再出大家,教导不出举世皆称的俊才,这勋品之位,很快就要变成不入品。
贺革和马家历代士人一样,既不是天生贵胄,又不肯自甘堕落,便越发刻苦勤勉,努力立身于世。
所以马文才一句“求贤,求学,也求名”一出,立刻便让贺革也生出了共鸣之心,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好”来。
时人常道士族好,又有谁知道次等士族之忧患,勋品之族的挣扎?
这一句“好”,是为了马文才的“争”,也是为了自己的“争”。
当下,贺革心中便已经决定无论如何,就冲着马文才这“争”之心,也要将他收为入室弟子,他贺家这一代的名望,也许不必寄托于学馆,而在这位学生身上。
这心境一改变,再看待马文才,便完全不是对待普通学子,或是故交之后的态度,油然生出了看待自家子侄的心态。
马文才自是最先感受到这番态度变化的,当即躬身开口:“当不得贺伯父……”
“还称呼我为贺伯父?你的束脩带来了吗?”
贺革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正式入门,拜师之礼便是先向老师叩拜,再奉上“束脩”,“束脩”原本是肉干,到了魏晋之时,便随着门第的区别而有所不同,寒门拜师,一束肉干即可,而士族通常是丝绸绢帛和酒肉。
山门外那么多捧着绢匹来“拜师”的,便是想要凭借士族的身份直入贺革门庭,成为入室弟子的。
马文才信心百倍而来,自然早就备好束脩,听到贺革的问话,立刻“受宠若惊”:“自是带来了,只是来时从侧门而入,家人不好大张旗鼓,所以仆役和拜师礼都留在山门之外……”
贺革喜欢稳重的年轻人,但更喜欢有朝气但性格不失沉稳的年轻人,见他如今欢喜雀跃之心溢于言表,心中也是老怀快慰,大笑出声。
“我这会稽学馆的馆主要收入室弟子,大可不必顾忌他人,那束脩,等明日一早,你便送去祭祠,顺便将拜师礼一并拜了吧!”
“谢……”马文才顿了顿,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过……”
“馆主教习生徒皆喊我馆主,你虽将是我入室弟子,但未成大器之前,不必称我‘师尊’,在馆中时,称呼我‘先生’便可。你我既然以师徒论交,贺伯父的称呼便不必再唤了。”
是“先生”而不是“馆主”,便已经区分了内外。
贺革得了一新入室的弟子,心中高兴,一边向马文才介绍会稽学馆,一边让身边的若愚去将学舍的名册拿来。
“自家父去后,五馆之中,渐渐已会稽学馆生徒最少,陛下年初下诏遴选五馆优异学子,得讯者纷纷投考五馆,想来除了会稽学馆以外,其他四馆也是一般,求学者络绎不绝?”
贺革似是猜测的询问着新弟子。
马文才虽年少,但之前曾游学江东六郡,自是清楚。
“是,吴郡和吴兴郡也是一般,想来平原、建平亦是如此。”
“虽说陛下建立五馆时曾言人数不限,但学馆却容纳有限,是以我这会稽学馆原本人数最少,如今却成了求学者最多的学馆,你道为何?”
贺革再问。
马文才自己便是“投机取巧”之人,心里自然门清,但面上却还是思忖了一会儿,才回答:
“一来人数少,便容易出头,陛下每馆只选五人,人数当然越少越好。二来学馆原本的人少,可收下的人便越多,不容易落空。而且希望从这条路上达天听的多半是仕宦之后,总还要身份,学馆里人少,寒门子弟数量便少些,士族一旦入学,双方人数相当,也算是落得清静。”
“你确实是个心思明澈的孩子。”贺革叹息着,“你分析的一点也没错,所以虽然你即将成为我的入室弟子,但如今学馆里也有不少难处,这难处之一,便是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