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过了午饭之时,许多吃饱喝足的商人都上甲板上来“消食”,陈庆之大概是见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和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到船顶相对安静的雀室去说话。
听到楼梯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马文才却没有立刻出去,直到足足过去了一刻钟有余,连脸都已经被风吹得僵硬发冷,才扶着船壁一点点站了起来,尽量不露痕迹的从高处下来。
他一离开此地,立刻直奔自己的房间,准备在理清思绪后,给家中写一封信,说说这“高人”指出来的两条路,和他父亲分析下其中的利弊。
只是要借什么由头,既不触犯沈家的脸面和根本,又有足够的借口让两家交恶,还得再细细想想。
也许,这是他父亲该考虑的事情?
不管如何,现在有这等机遇,若他还不能抓住……
——那他马文才就枉为人子,也枉为两世之人。
***
马文才一路回了房间,等到没有了影子,在楼船顶层雀室外“值守”的侍卫才笑了笑,进了雀室。
“先生猜的果真不错,那女人是和马文才在一起。”他笑道:“先生怎么知道楼上还有一人?”
“那女子笑着下楼,应该是和人相谈甚欢,见到我们却不避不让,自然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以为我们只是别人的下人,无需惊惧。她不知道我们和马文才有什么内情,只以为我们是来寻主子的,当然不必躲避。”
陈庆之叹气。
“马文才多谋,又过于追求‘完满’,注定活的辛苦,我随口帮他一把,也只是恰逢其会。”
“您只是随口,对马家来说,却是指了条明路了。只是属下不明白……”那侍卫首领肃容道:“您这样教他,如果沈家真的在吴兴有尾大不掉之势,岂不是与朝廷有害?”
他十分尊敬陈庆之,所以即便对他这样的“指点”心有疑虑,但还是心甘情愿地陪着他演了这场戏,概因他信任陈庆之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既然他们是“闲谈”被马文才听到,那也算不得干预地方之事,他们几个都是陈庆之的心腹,也绝不会把今日之事传出去给他惹祸。
可心头的疑惑,却是难以消解的。
陈庆之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微扬了扬唇角,轻笑着说:
“难道担心沈家尾大不掉,沈家就会听令于地方吗?他们家在东晋受了重创,可刘宋时却襄助武帝起家有功,历经宋、齐、梁三朝,早就成了庞然大物。”
他轻叹:“东扬州刺史七八年前的招是不错,知道用马骅来平衡地方上的局面,但‘平衡’之道,在于多方势力相当而相互妥协,如今沈家随着我大梁政局平稳、地方安定,已经不知积攒了多少势力。几年前,马家原本还能压制,现在怕也是独木难支,那刺史当年的布局,已经是个废局,可他又找不到好办法解决,只能一直让马骅这么撑着。”
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有能力,便被人拿来利用,可当不能用的时候,被抛弃的也是最快的。
或者说,拿你当棋子的人,在用的那一刻,就没帮你想过什么退路。
诸州刺史的重要职责是监视节度各地军事,不得有一家独大生乱,而乡豪向来是隐藏武装力量、让诸州刺史最头痛的地方。
祝家也好,沈家也罢,这样的乡豪若没野心只闷声发大财也好,若是个有野心的,那一州的刺史当得都不安稳。
东扬州刺史节度东扬州这么久了,以前可能还有些雄心大志,现在只会求稳,即便知道马家快没用了,也要死死攥到真没用再说。
马家其实已经危如累卵,随时可能会被当做两边博弈之下“杀鸡儆猴”的那方,可这种次等士族,一门前程全系在仕途之上,反倒没有乡豪能随心所欲,即便看清了局面,也没法破局。
“那您指了马家路子,马文才若和他父亲商议后,真这么做了,岂不是拱手把吴兴纳入沈家的掌控之下?”
侍卫首领听到沈家已经让各方这么忌惮,忍不住一惊。
“既然不能势均力敌,就只能合纵连横。沈家是在吴兴势大,可吴兴又不是只有沈家这一门阀,吴兴姚氏、施氏、丘氏,哪一门都不会坐视沈家一手遮天,你且看着,只要马骅真以退为进,抛出吴兴太守为饵,这三家必定联合起来,和沈家斗得你死我活……”
陈庆之手指无意识的在案几上摩挲着,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一旦真的内斗起来,几家都会在内斗中消耗掉彼此的实力,而且一郡士族不合,其中大有可为之处太多了,至少几年内都分不出胜负,说不得那吴兴太守之位又要让哪个‘倒霉鬼’渔翁得利。”
侍卫首领只是个武人,哪里见识过这官场阀门之间的杀人不见血,闻言咋舌,根本不敢发表任何言论。
“我其实也是可惜马文才,看到他如此挣扎着上进,我就想到当年陛下身边那么多大有可为的年轻人,却一个个只能归于沉寂。难道是他们能力不够吗?不是,只不过是时运不济,没抓住各自的机会,最终只能被无情的抛弃罢了。”
陈庆之似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我还在惋惜别人,我蹉跎了半生,不过也就是个半个御史兼主书罢了。能帮的,也就是动动嘴皮。”
“有时候,人缺的就是那灵光一闪,你这一道灵光,也许抵马家思索几年,毕竟他们人在局中,而您又最善于破局。”
那侍卫首领对陈庆之的能力是心悦诚服,“无论是先生,还是马文才,都会又一飞冲天的那天的。”
“承你吉言。”
陈庆之笑笑,荣辱不惊。
“马骅若真决定放手一搏,三五年内吴兴诸家都需要他的支持,若马骅真是个有能力的,左右逢源之下,说不定他才是吴兴最大的赢家。马文才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年轻,其实可用的棋子要比我多太多。而我一飞冲天之日还不知道何时,毕竟我只是个没掌机要又没兵权的寒门罢了。”
“先生对马文才倒是欣赏的很。”
欣赏是欣赏,但他更多是记挂着那一支卦。
既然“见龙在田”,那马文才必定是有什么地方超出众人,只是现在还不显罢了。
更何况他额心那颗痣长得如此巧合,如果见了天子,会得到注意也就是时间的事情,他又何妨推上一把,给别人一个方便,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方便。
他想想就觉得天意可惧,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非要让他和这一群学子牵扯在一起,而且也注定要他做一回他们的“贵人”。
他恰巧就知道梁山伯父亲之死的内情;
而他也恰巧因为吴兴郡沈家尾大不掉的事情和会稽太守的世子谈论过这个事情,当时两人就有些可惜那位注定要被牺牲的太守。
马文才和梁山伯身上到底关系着什么样的“气数”,让老天非要动用自己这颗棋子?
陈庆之心中一叹,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侍卫首领听一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