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发现了梁新的名字,原本准备拿着这个账簿以图日后的马文才,在犹豫了一阵子后,决定将这个“功劳”送给梁山伯。
当年他刺杀王足明白了一个道理,哪怕你做了再多的准备,你见到的实力不见得就是真实的实力,也许他以为能算计到别人,说不定就为此丢了性命。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手握军权还好,可是这账簿里的不少人如今已经是一方将领,他又不是临川王,想要拿这个去要挟别人,也得有这个命去要挟。
御史台也是一样的想法。
这件事牵连之广、涉事之深,已经动摇到国本。
萧宏那个蠢货可能只是见财起意,但是被安插在各处的人不见得都只是为了出身,尤其被顶替了士籍的人有不少都死于“意外”,梁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说明有隐藏的更深的力量在替萧宏收尾,萧宏只是被利用着出头的那个替死鬼。
御史台明白这个道理,皇帝也能看出来,御史大夫王简怕皇帝为此心软,这士簿到了手,硬是没有将消息透露出去,当时查抄宝库的禁卫军也只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些兵器和金银财宝上,没有几个人发现那些装着书册的木匣,也给了御史台更多的机会。
于是才有了今日金殿上“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御史大夫王简和侍中谢举,一为寒门官员之喉舌,一为清贵官员之魁首,两人分别代表着寒门和高门的态度,此时竟齐齐为了混淆士籍之事向皇帝发难、要让临川王翻不了身,概因临川王昏聩之祸带来的灾难,已经超过了他昏聩这件事本身。
人蠢不怕,怕的是蠢极还身居高位,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王简和谢举将此事一揭发出来,朝堂震惊。几位听政的皇子更是齐齐色变,其中论太子最是骇然。
“我,我……”
萧宏也已经吓瘫在地上,他已经快忘了这档子事了,早些年他确实靠这个大发过一笔横财,但自从他的财富积累到一定地步,钱已经能生钱,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已经不再插手。
以前得了他好处的人也不会四处宣扬,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最多年节时被他弄了身份的人会来送一份节礼,算是感谢他的提拔之恩。
谁知道这事会被揭开?
心里觉得这事绝不会比刺王杀驾和私藏兵器更厉害的萧宏,当即故技重施,哭着认错:
“这些都是臣弟当年糊涂,为了求财被人撺掇犯下的错事,臣弟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求皇兄饶过臣弟!”
可惜王简和谢举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陛下,这买卖士籍,看起来事小,背后却干系重大。”
王简上奏道:“就以这几本册簿里清查的历年‘贤士’,有些已经领兵一地,有些掌管地方财政,皆是实权。即使因功入士,如果在朝中无人护庇,也绝不会升的如此之快,要知道吏部选士最重出身,臣担忧临川王在吏部亦有爪牙!”
“陛下,这山阴梁新当年以寒门之身担任山阴令,在庶族中也算是天资过人、心思缜密之辈,然而当了山阴令没多久就落入江中,死于非命。他以善于治水而升职,水性自是不必多说,对当地河道也是了如指掌,怎么会落水?”
谢举还是拿着那本册子。
“梁新的儿子梁山伯一直在探查父亲的死因,终于在其父任职的山阴县衙梁上找到了当年父亲临死前留下的线索。臣在会稽学馆任监学时,梁新之子将这士簿交予臣,希望臣能帮他查找真相,当时臣出于好奇,收了这本士簿……”
他环顾朝堂,神色凝重。
“然后臣收到他的委托没有多久,就听说这位因贤能而被举为鄞县县令的年轻人,也跟随其父一般,死于非命……”
谢举每说一句,低着头捧着账簿的梁山伯便轻颤几下,似乎谢举所言是什么让人难以忍受之事。
然而堂上无人会注意一个小小御史的身形态度如何,都在听着谢举之言。
“说起来也是‘虎父无犬子’,那梁新因治理水患有功而闻名,其子也善于之力水患。当地豪族为改风水而驻堤拦水,指使鄞县年年洪涝、百姓民不聊生。那梁山伯为了破此困局,趁着夜晚偷入被围的‘龙地’,用随身带着的竹筒装着江水,破了风水,使‘九龙堤’变成了‘九龙墟’,之后堤坝被县令带着百姓掘开,使得鄞县再无水患……”
谢举本就口才厉害,否则也不会被封为主使出使魏国。
“这样利国利民的大功,却因为得罪权贵,被鄞县豪族捆在九龙堤上毒打暴晒,年纪轻轻就有了咳血之症,后来更是不治身亡。”
“我可惜与如此能吏死于非命,事后查了一下,这为难鄞县县令梁山伯的豪族,正是顶替了他父亲梁新士籍的‘句章张氏’远支同族。”
谢举话音刚落,梁山伯肩膀一颤,那捧着账簿的手差点没有抱住,为了掩饰他内心的震动,梁山伯只能装作不堪重物的样子,将身子压得更低,手中的账簿也几乎接近于地。
如此一来,事情变得越发明朗。
这梁新和梁山伯原本都不必死,而且还都是有益于地方的能臣,结果就为了这士籍的赏赐,父子二人都死于非命。
原本只是夺人前程,还不至于让人如此愤慨,但夺人前程之后还害人性命、害人性命后又使其绝嗣,就是阴毒至极了。
御史大夫王简还似不够一般,也跟着上奏:
“陛下,梁新父子不是偶然,这些账簿中除了因军功滥授改换门庭者,十年内被顶替或在祖籍上冒添姓名之人一共有二十三人,御史台并不能完全查到这些人的消息,但就目前为止得到的消息,这二十三人里,已经有一十四人死于非命,有些是天灾,有些干脆就是**。”
“譬如广陵富户邓青,因纳资赈济而得以勋品,被冒认后全家被杀,当地官府只以‘流寇劫财’而草草结案……”
“邓青虽是当地富户,但变卖家财赈济灾民后已家无恒产,正因他的义行,所以才授予免除徭役赋税的奖赏,他已家无余财,又怎会有人趁夜杀了他的全家上下,无一人活命?”
“此事,实在是惨绝人寰。”
太子心慈,听完这样的惨事,不由得哀叹。
这人能变卖家产救灾,明明是个好人,然而积善之家却没有余庆,却引来杀身之祸,岂能不叹?
原以为梁山伯父子已经足够让人嗟叹,却没想到,还有更惨之人。
这样的罪行,即使是萧衍,也不由得龙颜触动,他目光从地上跪伏的御史身上扫过,又道:“将那些账簿拿来。”
梁山伯低着头将这些账簿呈与皇帝,萧衍翻了几页便知道这些不是伪造,心中又气又恨。
他原本对萧宏还有一份兄弟之情,可再多的兄弟之情,被这样的“欺瞒利用”后都已经寒了个彻底。
他就怕买卖士籍是小,安插亲信是真。
萧衍一直对弟弟没有防备之心,就是因为他是个蠢蛋,除了敛财,并不会笼络人心,所以才会让朝中上下人厌神烦。朝中之人对他态度越差,他就越加安心,没人襄助,哪怕他真的富可敌国,也没那么容易掀起风浪来。
可如果真是为了安插亲信呢?如果他不在意朝中风评的原因是他的棋是下在地方,而不在朝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