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也许这只是马文才冠冕堂皇的掩盖不甘人下之野心的借口,可年近不惑的陈庆之,还是被马文才“所惑”了。
就像是还没刺激够陈庆之似得,马文才见他讷讷不能言,又朗声而叹:
“陈将军,就算我将齐军拒之门外,可那三万人全军覆没却不是我之过。想一想萧宝夤因何而起家、壮大的,再想想齐军是怎么覆灭的,难道这不是天意吗?”
陈庆之亲眼见过浮山堰之后千里浮尸、满地饿殍的境况,也打听出齐军是如何全军覆没的,这时代几乎无人不敬畏天地鬼神,一想到三万齐军在山洪中被覆灭、尸体从颍水一直流往淮水,不由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直到这一刻,陈庆之才是真的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吗?马文才从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但他也没有说错,齐军只要一攻洛阳便能知道内部空虚,可他们完全没有进攻便仓皇而走,这难道也要怪马文才吗?
齐军灭于洪水,而非人祸,难道他能责怪老天降下灾祸吗?
“事已至此,我们该何去何从?”
思及此,陈庆之终于颓然失色,整个人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唉声叹气道:“没有迎回二皇子,就不能从梁国得到支持,就我们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占领魏国,即使能够安然回国,也要面临陛下的责难。”
他们毕竟没有根基啊。
“你说你不愿效忠二皇子,可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陈庆之又叹。
听到陈庆之终于有了“占领魏国”的想法,马文才知道他已经屈从了现在的局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非也,如今全军覆没的只是齐党,死的是齐国太子,又不是二皇子殿下,陈将军何必如此自怨自艾?未必就没有退路罢?”
“你是什么意思?齐国太子明明就是二皇子殿下,你难道……”
陈庆之想起萧综口中那个“假萧正德”,直接想歪了,“难道你想李代桃僵,找一个傀儡?”
不得不说陈庆之也是发散思维极强的人,否则打仗也不会那么厉害。
“你想做什么?宣称在魏国找到了失踪的二皇子殿下?”
“你说是就是吧。”
马文才啼笑皆非,安抚陈庆之一直紧张着的神经。
“先生,我们一路北上,我何曾有过让你、让白袍军陷入险境之时?即便你和萧综联合起来瞒着我立下对抗尔朱荣之计,我也没有危害过白袍军,你能相信萧综那样的人,不能相信我吗?”
他见陈庆之眉间还有忧色,微微思索便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又抛出一枚定心丸。
“若先生是担心自己的家人,大可放心。朝中御史中丞裴山是我的人,我临去之前已经嘱托过他照看我们的家人,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将军的家人已经安置到了安全之处。”
“此话当真!”
陈庆之惊喜交加,竟然一把抓住了马文才的手臂。
“他们现在在哪里?!”
和马文才的父母住在吴兴、还可以闻讯而走不同,陈庆之一直在京中,他的妻儿都留在京中的宅子里,家中只有两个洒扫的小童和老仆,连个家丁都没有,若陛下要软禁他的家人,他的妻儿毫无抵抗之力。
他一直不敢叛国,跟着萧综走一条充满艰辛的路,也是因为家人根基皆在梁国,实在担不起“叛国”的这个罪名。
汉武帝时李陵的悲剧,陈庆之并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马文才性格沉稳,并不是夸夸其谈之辈,也不是会许空诺的人,他既然说可保家人不失,那就定然不会有失。
见陈庆之如此失态,马文才好脾气地任他抓着手臂,猜测道:“我在京中内外也有不少家产,庄园与客店不少,况且还有裴家相护,无论裴山将他们安置在哪儿,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顿了顿,又十分诚恳地说:“但你问我现在他们在哪儿,我也未必能得知。若不是到了很紧急的情况,裴山不会出手转移我们的家人。而到了转移的时候,必然是就近安置,八成是在某处客店中,大隐隐于市吧。”
这倒不是他故意要隐瞒,而是他和梁山伯之间的沟通并不如其他人那么容易,有些事情瞬息起变,他又怎么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马文文的回答让陈庆之有些失望,但既然没有了后顾之忧,现在局面又变成了这样,即使是陈庆之也只能认命,干脆地问:
“你现在意欲何为?扶植元子攸或元彝为帝吗?”
“那得看接下来情况如何。”
马文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没有正面给他答案。
陈庆之的疑问在马文才面前没有得到答案,但与马文才的对质却平抚了他不安的内心,之后好多天他都不肯死心,派人在颍水周边打探生还者的消息,但所得的成效不大。
他倒不是想和马文才对着来,只是觉得用人乔扮萧综太容易被人戳破,想要找回真的萧综罢了。
可惜那日爆发的山洪实在是声势浩大,齐军用的又不是船,而是毫无安全可言的木筏和皮筏,稍微有点动荡就会翻覆,就算齐军大多会水,在那种猛烈的浪潮之下被卷走,根本不可能浮出水面呼吸。
颍水又是沙河,泥沙杂多,最容易让人陷入其中,大部分人都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泥沙呛死的。
陈庆之越查找就越是心惊,根据生还者所述,他们下水时本是风和日丽平静无波,可一入颍水便波涛忽至、浪高冲天。
齐军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被灭顶,这种无风起浪的事情太过妖异,有些经此一事虽然侥幸生还却已经疯了,陈庆之眼见着他们只会不住的念叨着“浮山堰”、“报应”云云,更加让人背后生寒。
自此,陈庆之彻底放弃了再查齐军之事,也不敢再见任何生还者。
没有多久,陈庆之便知道了马文才说的“得看接下来情况如何”。
曾经镇守潼关的黑山军和“征西军”人马,一路向西攻克了雍州,占长安、收编齐军,又一路南下,夺取了豫州。
雍州自古是关陇豪族控制的地方,民风彪悍尚武,但因为魏国的国策原因,这些世居的豪族已经久不能出仕、亦不能领军,大多蛰伏一地对魏国层出不穷的战争冷眼旁观,萧宝夤能趁机夺城也是如此。
也不知马文才的黑山军是如何说动的关中豪族,竟跟随黑山军竞相起兵,除了平复了雍州,还灭掉了一直危害秦州、雍州地方的万俟丑奴乱军,拿下了秦州,并镇守地方。
豫州地处河南,位属中原,现在正值农忙时节,当地军民根本无心打仗,黑山军约束军纪,一路只夺城不杀人,豫州各地城池根本就不抵抗,一见敌人旗帜就开了城门,再见他们并不掠夺财物和田地,一路投降的人就更多了。
不过一个月功夫,雍州、秦州、豫州尽入马文才之手,而荥阳、睢阳、彭城一线也都由白袍军旧部或白袍军盟军所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