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记得她曾经多么倔强。这个“曾经”按现在算来不到两年,算上他重生前的日子也不过七八年。他记得那时她是以怎样的傲气对他说“区区一个媵妾,还不配臣妾对她见礼”,可他却不曾留意,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消磨掉了她这股傲气。
继而……让她越来越怕自己,几乎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可言述的恐惧。
“阿妤。”他再度唤出了这个名字,问她,“如若朕不迎娶窦绾、亦不封章悦夫人为后,你……”
他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愿不愿意做皇后?你会不会原谅朕?似乎哪句也不合适。
抬眼,他看到苏妤直视着前方的目光冷得像覆了一层冬霜。
她果然还是丝毫不肯接受、也丝毫不肯信他。他叫出那个小字,只让她戒备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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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左相大人求见。”宦官入殿禀道。
他暗道了一声好快,便见苏妤站起了身,垂眸向他一福:“臣妾告退。”
“慢着。”他也站起了身,却没再碰她,与她保持了一步远的距离说,“晚上朕去霁颜宫用膳。”
“霁颜宫……”她下意识地便要出言拒绝,抬眸与平淡的他视线一对即刻噤了声,化作了一声低低的,“诺。”
这大概是她如今惧怕他的唯一好处了,很多时候她不敢顶他,只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见她如此,皇帝虽总是愧疚颇深,却也多多少少有半分的欣慰——如是她一味地顶他、执意不肯多见他,他就当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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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圣安。”左相窦宽进了殿,朝皇帝行了大礼。皇帝略有一笑命了免礼,窦宽今日显有不安之色,斟酌了半天才道,“臣方才听宫里来的中贵人说……纳吉之事……”
他至此便语滞,皇帝坦坦荡荡地接口说:“是,纳吉结果是‘不吉’,朕不能封窦绾为后。”
窦宽心下一沉。这事出得突然,他觉得女儿坐上后位已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六礼都已开始行了,谁知半截被挡在了纳吉上。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皇帝的态度,希望皇帝看在窦家的份上能给他个余地,谁知刚一见面,皇帝就把话说得这么死,不能封窦绾为后。
“陛下……”窦宽沉吟片刻,肃然一揖,道,“占卜之事,时有不准之时,您看……”
“可朕已试了三次。”皇帝平淡地截断了他的话,话锋一转又笑说,“诚然,先前也知她与朕的八字是合的,朕也不知这纳吉为何就是占不出个‘吉’来。事已至此,朕若硬封她为后怕是不妥。不过朕也知道,朕若就此退了婚,她这辈子是嫁不了人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悠悠地靠在了靠背上,“所以才暂未公诸于众,先请左相大人您来商讨一番。”
“……谢陛下。”窦宽道了一声谢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太少见了,一次不吉之后再占,若出了“吉”也就无人再提先前的事,怎么偏生自己的女儿连占了三次都是不吉?踌躇再三,窦宽缓缓道,“若不然……陛下可否过些时日再择个时日……”
皇帝微有一凛:“再占一次?”
窦宽本是这个意思,但见皇帝分明的不满,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皇帝也思忖了会儿,轻笑说:“倒也不是不行。但朕须得把话跟大人说明白了,如若还是‘不吉’,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得宫了。”
窦宽沉默不言,皇帝端详着他,不急不忙地抛出了自己的意思:“窦大人,朕倒是觉得还是不占为好。万一真还是不吉,朕于情于理不能允她进宫,她摊上‘不吉’之事也嫁不得人……朕又不能再把她强赐给谁,大人说呢?”
端得是为窦绾考虑的口气。这话倒是也没错,一连三次都是不吉,谁也不敢保证第四次就能扭转,窦绾一揖:“是……”
“所以……朕思量着……”皇帝微有一叹,“让她先进宫来,封个夫人。等过些时日,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封后。”
“这……”窦宽有些犹豫。册嫔妃为后和直接迎娶皇后不一样,倒是能避开“纳吉”,但若论风光,也是差得多了。
“大人如是不答应,便还照大人的意思办,再纳一次吉。”皇帝显得很是大度。
窦宽简直觉得,这是这些年来最棘手的事情了。虽说不上是关乎身家性命,却是涉及女儿的终生、窦家的颜面。
皇帝淡看着他,半点不急,给他足够的时间掂量,他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窦宽只能接受——若不接受也罢,第四次纳吉的结果如何他心中有数,到时候窦绾就决计进不了宫了。
窦宽思量了很久也做不了决定,数度欲言又止。忽听得宦官禀道“陛下,吏部尚书叶阗煦求见”,窦宽背后一阵发冷。
他抬眼觑向皇帝,皇帝平静地问他:“倒是正好,不然大人跟叶大人商量商量?”
谁都知道叶家也盯着这个后位。
不知为何,窦宽很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皇帝简直是在看笑话。却又觉不会,他窦家不是苏家,没有表露苏璟那样的野心,封窦绾为后也是皇帝先提的,怎么会是等着看笑话?
窦宽没开口,皇帝沉了口气道:“大人不妨先回去思量思量,不知叶大人有什么事。”
窦宽听言踟蹰了一瞬,试探着揖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这纳吉的事……叶家……”
“叶家不知道。”皇帝笑说,窦宽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得皇帝又道,“不过章悦夫人知道。”
窦宽脑中一懵。
皇帝全做不明地扬声道:“传叶大人。”
“陛下!”窦宽猛地一喝,见皇帝神色一凌方觉失礼,惶然跪拜下去,“陛下……臣……臣听陛下意思。”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遂又吩咐了一次,“传叶大人吧。”
“陛下……”窦宽全没有告退的意思。这时候不能走,既然章悦夫人知道此事,这叶阗煦多半就是冲着这事来的。不吉,算得极充分的理由,让他进了殿,定要极力阻拦窦绾入宫了。
窦宽咬了咬牙,本想着再过几日让朝中同僚多说说话,兴许还有斡旋余地,目下却是被逼得半刻都耽搁不得了,重重一叩首,问道:“陛下可否……先把旨下了?”
“窦宽!”皇帝怒然一喝,大显不悦,“君无戏言。朕既然允了,这夫人的位子定然会给你女儿。”
“臣明白……”窦宽再叩首道,“臣并非不信陛下,只是这位叶大人……毕竟章悦夫人她……”
“哦……”皇帝方才露出恍悟之色,口气轻松地答应了,“徐幽,着礼部拟制,册窦氏正一品夫人位。”
“谢陛下。”窦宽这才算放了心,好生捏了把汗,叩首告退。
“朕不会亏了你女儿。”皇帝和缓道,“除了这后位给不得她,其他比照着皇后来。昏礼该怎么办怎么办,长秋宫也给她住。”
眼下,这于窦宽来说算得意外之喜了。一丝不苟地再行了稽首大礼,退出殿去。
成舒殿里,皇帝但笑不语地凝神抿了口茶,他许了窦绾长秋宫甚至是昏礼,却绝口未提凤印。没有皇后,两个夫人。一个住着长秋宫、一个执掌着凤印,想也知道这两家且得互不相让,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分出高下的。
正好让后位先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