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九娘叹道:“阿妧妄自猜测,二伯为的恐怕不只是先祖扬名,更为了世间万民。五百年来,历代独尊孔子,皆为礼治也。重礼法,方能恪守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妻之道。到了我朝太-祖,才开始真正德治天下,福田院、医药局、慈幼局甚至义庄,都是本朝始创。”
六娘疑惑道:“所以我爹爹才觉得可推行先祖之道?”
九娘摇头道:“难,如今这汴京城,可不已经是文宣王所想的天下大同?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路无饥号声,夜无闭户门。可是先祖孟轲虽为儒家正统,却坚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历代帝王都自认天命所归,谁能容忍这个呢?更何况,先祖曾书: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她苦笑起来。
六娘心头也怦怦跳,她们在族学里学到这段,连先生都避而不谈,她自然也知道此言有大逆不道蛊惑人心之嫌。
“本朝以孝、仁治天下,并不似前朝那般固守古礼。”九娘说道:“士农工商,也不像前朝那般贵贱分明。门阀世家,远离朝政。二府相公们共治天下,甚至无二府印章,百官可不从圣旨。二伯怕是觉得,当下是弘扬先祖之道最好的机会。若六姐你入宫,他日定能影响君王,尊崇先祖。”
六娘松开右手,掌心已密密麻麻排着一列玳瑁梳的梳齿痕迹,入肉甚深。齿痕发白,整整齐齐。
九娘捧起她的手,轻抚着:“六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二伯所愿固好,谈何容易?宫中波诡云谲,你千万小心,常写信给我。以前娘娘说过,可以让我陪你两年的,你记得求求娘娘。要是阿妧能陪陪你,婆婆和你娘也会放心一些。”
六娘眼中渐渐湿了,摇着头:“别傻了,阿妧,你好好儿地早些嫁给太初。我知道,你和表叔母一样的性情,是宁可不要那个诰命的。你就当为了六姐好不好?若是我在慈宁殿当差,你年节里入宫请安,咱们总还能见上五六回。”
九娘强笑着点头道:“好,我记下了。你做掌籍是好事,娘娘是真心照拂你,在慈宁殿肯定不会有事。万一日后真的嫁给了——”九娘只觉得口齿黏糊,竟然吐不出那两个字。
六娘眼泪扑簌扑簌下来,摇头道:“我不愿意!阿妧,我不想!”在田庄她亲眼所见,赵栩眼里心里全然只有阿妧一个,她若是被安排嫁给赵栩,那算什么?就算阿妧嫁给了陈太初,她也一样觉得别扭之极,依然会对阿妧充满了愧疚之情。
九娘搂住她,抬眼看着梁上的承尘,狠狠眨了眨眼睛:“六哥会对你好的。你若是嫁给吴王,张蕊珠定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的日子才苦呢。六姐,你别多想了。说不定太后娘娘大发慈悲,两三年就放你回来了……”最后一句,连她自己都不信。
“两位小娘子,用一些宵夜吧。”外间传来金盏的声音。
绿绮阁的灯,直亮到了五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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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公作美,拱辰门外延福宫中,宫女们来往穿梭。
延福殿大殿上,衣香鬓影。妃嫔们身边坐着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好奇地看向右下首坐着的耶律奥耶。
六公主年纪还小,侧过身拉着赵浅予的袖子轻声问道:“四姐,她真的是契丹人吗?怎么穿着咱们的褙子?”
赵浅予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以为契丹人都是膀阔腰圆眼睛细细嘴巴大大?契丹国主一向仰慕我大赵文化礼仪,听说在上京的宫里,不少妃嫔都爱穿褙子呢。”
林美人赶紧将六公主拽了回来:“阿敏莫要烦四主主。”
陈德妃抿唇笑着轻轻拍了拍赵浅予的手。想起从景辉阁吴婕妤那里传出来的谣言,她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眼前这位公主明艳照人,可看起来至少二十五六岁了,怎么可能和十七岁的六郎联姻!嫁给官家还差不多!可是太后方才突然驾到,无风不起浪,陈德妃心里忐忑,担忧地往殿外看去。
内侍唱道:“燕王殿下到——!”席上的不少嫔妃举起手中纨扇,半遮了面。
耶律奥野笑着转头往门口看去,见昨夜那位极冷淡的燕王殿下,一袭亲王绯色公服,似乎刚刚下了朝会,走到殿中时他才微微勾起唇角,带了若有若无的三分笑意,形容昳丽,眉眼含情,姿态风流,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六郎见过娘娘,娘娘万福康安!”赵栩是被高太后宣来的,昨夜他特地让内侍去坤宁殿,禀报自己有公务在身不能参加宴请,结果今日常朝一结束,就被太后派人截了个正着。
见赵栩给皇后见了礼,高太后笑道:“六郎,来见见越国公主。”
耶律奥野离席而起:“谢娘娘,昨夜奥野和殿下在长春殿见过一面。殿下仪容之美,奥野平生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