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折桂明硬着呢,死里逃生多少次了,她能被生孩子这事难到?”瞽目老人泰然自若,个头这两年萎缩了不少,但山寨里众人都把他奉若自家长辈,他虽无子嗣,但日日过得也是羡煞旁人的“含饴弄孙”的日子,因此精神十分得好。
瞽目老人说没事,玉破禅便放心了,听屋子里金折桂又喊疼,便冲她喊道:“桂花,忍一忍,过了这道坎,以后咱不生了。”喊完了,眼眶一热,便掉下泪来。
“阿——破八——”金折桂冲外头喊了一身,便没声音了。
玉破禅紧张地立在窗户边,梁松、阿四过来后,梁松念叨了一句:“女人生孩子都这样。”便带着蒙战领着梅老板一行人先去把保护费抬到瞽目老人屋子里去。
蒙战频频回头向屋子里看,眉头皱得紧紧,满心都是担忧,乃至于,不曾向抬着箱子的人瞥一眼。
金折桂所料不差,这人果然就是蒙武。
蒙武命硬得很,那会子瓜州存放几年不曾开启过的粮仓轰隆一声炸开,他被一股猛力推开,远远地撞在墙上,背脊上一疼,人便昏死过去。待挨了一脚后,睁开眼,就如坠入地狱一般,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身边还有一群饿鬼,不分男女老幼地扒拉焦黑的东西往嘴里塞。
头晕目眩中,他想着自己定是下了地狱了,只是不知这是哪一层地狱,想了想自己唯一的亲人蒙战,心觉曾公子靠不住,但梁松总是会护着蒙战的,于是安下心,等着牛头马面来牵着他见阎罗。谁知手上一动,摸到身上处处血肉模糊,那撕心裂肺地一痛,登时又把他痛醒,明白自己并非进了地狱,腿上又被人踩了一脚,才瞧见那些饿鬼不分男女老幼,扒拉着的都是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瓜州粮仓里的烧焦的粮食。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蒙武不敢去争粮食,两只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向后退,才退了一下,只觉两肋痛不可忍,颓然瘫倒在地上。
“不能吃那肉,那是人肉。”冷不丁地,有个女子大喊一声。
“什么人肉,这是老天爷赏赐我们的。就算是人肉,挨雷劈的能是好人?那等狗贼,不把他生吞活剥,已经是心慈手软了。”
蒙武胃里一酸,忍不住想呕吐,但身上没有力气,只能真真干呕,终于从粮食的焦糊味中,分辨出一丝肉香,他心知此时被人争抢着的熟肉,就是自己昔日的伙伴,一半为长辈一样的同伴莫名其妙被分尸悲痛莫名,一半卑微地庆幸自己离着粮仓并不十分地近。
“那边还有肉味。”饿疯了的人满嘴里塞着半生不熟的粮食,鼻子却灵敏地嗅向蒙武躺着的地方。
蒙武头发竖了起来,两只手妄想把自己支撑起来,最后只能徒劳无功地发现,能动弹的只有自己的手指。
“你还当真吃人了?”方才叫喊是人肉的女子赶紧拉住那饿得,即使在暗夜中,也能看出一脸枯黄的男子。
“你管得着——”那男子伸手就要去打,却见没倒塌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一个身量并不十分高大,但英气勃勃的少年。
“快把能吃的粮食赶紧收拾了,袁珏龙不定哪一会子就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响起,旋即那身影便不见了。
“快!”一堆人顾不得再争抢,同心合力地拿着箩筐、大盆,也不分到底是焦炭还是粮食,统统往带来的家伙物件里装。
“蒙战!”蒙武躺在地上,无声地喊了一声,耳朵里,只听那些人絮叨着“一位极尊贵的公子抢下瓜州了,那公子有老天爷护着,就算是袁狗贼,也得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蒙武听这么几句话,便笃定瓜州城叫曾公子得了,毕竟,瞧着眼前那群“孤魂野鬼”就知道如今一眼望过去就叫人说尊贵的公子,除了曾公子,再没有旁人。心里燃起希望,蒙武便不甘心就那么死了,不急着挣扎,慢慢地休养,待见天边的晨曦划破夜的阴霾,才用力地支撑着坐起,看向那因力气薄弱、被挤到边缘,待人散去了,才能去捡拾烧焦粮食的老翁老妪。
“你是活人?”一白发老翁惊呼道。
“我是……公子……”蒙武费力地说了一声,只一句话,力气便又没了,只剩下肚子里排山倒海的打鼓声。他从不知道,饥饿,竟是比身上的痛楚更难以忍受,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力地揉在一起,身子又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看似昏厥,偏又有两分理智清楚地叫他感受到因饥饿痛楚,身上最后的热量,是如何缓缓地流逝。
“我是公子”四字,胜过千言万语,待蒙武昏倒后,捡拾粮食的老人们在蒙武身上搜了搜,见他身上千疮百孔,脸上也血肉模糊,分辨不出本来面目,万幸他身上的那件宁王兵马的衣裳烧焦了,露出里头的里衣来。
蒙武的里衣,自是跟真正的贵公子不能比拟,但在寻常百姓眼中,也不是寻常人能穿得起的,况且他腰上荷包里,又装着几个银锭子。于是厚道的老人们一边感慨昔日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也会沦为刍狗,一边慈悲为怀地把他弄到家去。
蒙武最初醒来时,他已经身在寻常百姓人家。脑子被震荡了一下,稀里糊涂的,连自己是谁也说不清楚,但大半个月后,才彻底清醒过来,见照料他的老翁老妪口口声声唤他公子,便知他们二人误会了,凭着仅有的力气跟这二老说了两句话,听他们说起占了瓜州城的贵公子已经离开了,袁珏龙又回来了。蒙武不禁想:蒙战是否来找过他?他们是当他死了才走的吗?
一番思量,并未好,又添了新愁,病逝又加重了一些。继而蒙武唯恐他们知晓他是个没油水的护院后,便不再似如今这般殷勤备至地伺候他,于是满嘴胡诌,只说自己是京城皇商家的人,一时来不及逃脱,与家丁仆从分散,便滞留在瓜州。梁松等人都是追随过先太子的,蒙武耳濡目染,也知道什么话说出来能叫人折服,什么话说出来就叫人小看了,于是不管自己懂不懂,之乎者也地胡扯一气,心知被雷劈总不是好事,便避而不谈自己受伤的经过。
也不知道那老翁老妪是当真菩萨心肠,还是信了蒙武嘴里胡诌八扯的家世妄想着蒙武日后知恩图报,便精心照料起蒙武。
蒙武在床上躺了数月,因老翁老妪不敢出门,便也无从得知外头的事,也不知过多少日子,一天夜里,听见城中雷鸣一声,蒙武从噩梦中惊醒。
“城里又打雷了,又是打袁珏龙呢,这就是助纣为虐的下场。”老翁自言自语地说。
蒙武闭了闭眼睛,不由地扪心自问自己做了什么事,才挨了一道天雷。
忽地又一日,只瞧见老翁欢喜地道:“朝廷的兵马进来了!”
彼时,蒙武已经能走路了,饶是他自己会治些跌打骨伤,能走路时,稍稍一动,四肢百骸依旧无处不痛。
幸亏他自幼习武,又在梁松等人教导下极有韧性,才勉强自己不因痛楚佝偻身子,把长衫罩上后,背脊依旧挺拔。
听说朝廷的兵马来了,蒙武按下性子等了两日,一日眼瞧着老翁老妪一脸菜色却又兴奋不已地拿着布袋去衙门口领朝廷发出的粮食,他才当真信了宁王的兵马已经被打败了,留□上的银锭给那对老人,便出门想回西北,没走多远,便听人说朝廷手上有天雷地火,又听人说乐水城里雷声阵阵,且是瞽目老人、玉家少爷叫在哪里炸就在哪里炸。
回想一番,蒙武这才想起那日把他震开的天雷,并不像是从天上来的,登时便明白那雷是有人有意丢在他跟前的,一路再打听,便又听人说起瞽目老人、范康二人既会天雷地火,又能脚踏水面来去自如,最后听说瞽目老人最后去的地是乐水,就一路化为乞丐,向乐水去。
待进了乐水,再三打听,果然听说瞽目老人身边有个小丫头,且那小丫头因保留了稻种又带着乐水人过冬,便极受众人推崇。
那时,蒙武除了感慨瞽目老人道法高深莫测外,心境也是平和的——胜败乃士兵家常事,他斗不过瞽目老人,也不算丢人,以后叫曾公子替他们报仇就是。甚至,听闻乐水城外有座花爷爷庙,他还饶有兴致地去转了转,听人说起庙里瞽目老人身边的花子规是个侏儒,他想起瓜州古渡外,那小丫头借着一曲十八摸接近瞽目老人的丑态,不禁嗤笑连连。见此地没有梁松、曾公子、蒙战的踪迹,更见不着瞽目老人等人,便打点行装,重新向西北去。
不等他在西北站稳脚根,便又听说曾公子被太上皇召回京城了,蒙武乍听这消息,兴奋不已,只觉他们一群追随曾公子的人终于能东山再起了。于是便重整旗鼓,再向京城去,路上几次因伤痛,不得不停下来,待到了京城,就见明园的大门高高耸起,昔日的曾公子意气风发地带着人从明园中走出。
蒙武待要靠近,就被护卫撵开,昔日他不把那些狗仗人势的小人放在眼中,三两下便可把那些人打趴下,可此时一身伤痛,竟是轻易便被人打倒,抬头眼瞧着昔日的主子只回头瞥了一眼,便唯恐脏了贵眼地转过头去。蒙武的心境终于乱了,见自己衣衫褴褛,相貌不堪,依稀明白自己再站不到曾公子身后,满心期望寄托在蒙战身上,只盼着兄弟骨肉团圆,于是四下里打探蒙战、梁松消息,可人人见了他便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心知梁松对曾公子忠心耿耿,不会轻易舍他而去,而蒙战又离不开梁松,于是,蒙武在京城找不到差事糊口,便在京城门外日日乞讨,巴望着有朝一日等到蒙战、梁松。日日风吹日晒,身上原本又有伤,于是到了冬日,他一病不起,跟一群从南边来的乞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城外破庙里等死。
谁知就在他等死的时候,却见破庙里来了一大一小两个钟灵毓秀的绝世女子。那大的脸上带着伤疤,但神情坦荡,举止雍容,那小的,恰在韶华,裹着一身银色绢面披风,披风上的白狐裘围在脸颊旁,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哎,打不打仗,也不见帝王家缺衣少食,难怪他们提起打仗,就跟穿衣吃饭一样轻巧。”年纪大的女人,仿佛是见惯了大世面,提起帝王家等等,就是一副熟稔的口吻。
“是呀。”年纪小的满脸愁容,立时叫护卫她的人施舍米粥,甚至纡尊降贵地替那些连起来领米粥的力气也没有的人诊脉。
蒙武心颤了颤,昔日不觉自己容貌怎样,此时不有地有些自惭形秽,唯恐被那少女看见自己的丑陋、闻到自己身上的秽气,奋力地向角落里挤去,见那少女细心地吩咐丫鬟在庙里煎药,就要趁着她一时不留心离去,不想腿脚不灵便,勉强撑起身子走了两步,便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蒙武见那少女向自己走来,不禁心一颤,赶紧要拿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你真像……”
像什么?蒙武因少女看向他时的惆怅傻住,有两分自作多情地想:莫非,自己还不是这副鬼样子的时候,他认识自己?
“阿五!你怎来了这地方?外头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蒙武一震,不禁激动起来,脚步微微一动,却见自己一直等着的人都进来了,那年长雍容的女子此时被梁松搀扶着,那飘逸出尘的少女方才才为众人的愁苦而愁苦,此时却笑容满面。
“叫丫头们来吧,你何苦来这里?小前辈说怕有瘟疫,早叫她小舅舅提醒她外祖父准备着了。”蒙战一双眼睛不曾离开过少女片刻,满心关怀着护送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