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殊微同来请安的姜璟看在眼中,暗生狐疑不祥之感,却不敢探问。
殊微趴在祖父床边,小声好奇道,“婶娘进宫去了,宫中好玩么?”
“宫中,是世上最不好玩的地方。”祖父抚着她头顶,缓缓道。
“那殿下住在宫中,岂不是很可怜?”殊微眨了眨眼睛,“婶娘会见到殿下吗?”
于廷甫沉默半晌,淡淡道,“她见不到了。”
生平头一次踏入昭阳宫,郑氏神采飞扬,满心以为会在正殿觐见皇后,却出乎意料地,被宫人引到了御苑一处亭中。不见皇后驾临,被宫娥簇拥着姗姗而来,是商昭仪,随她同来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姑母。
商昭仪温文和蔼,传了皇后的话,说是皇后今日身子乏了,特地宣了郑氏的姑母来与她相见,以慰家人亲情。郑氏姑侄受宠若惊,谢恩不迭。
姑姑虽在宫中多年,却是个可怜人,以芳华之年入宫,被先皇封了才人,却因罪触怒当时的骆皇后,被贬为婢,罚做重役。幸得贤妃怜惜,收她在身边侍候,从此便一直跟着不受恩宠的贤妃,冷冷清清在宫中过了半生。贤妃如今已成了不问世事的太妃,皇上感念她昔年有些照拂之恩,没有将她遣往皇陵为先皇守陵,允她留在宫里安养天年。姑母也已年过五旬,只盼太妃百年后,她能被放还家,不至一个人孤零零在宫中终老。因此郑氏捎话给她,想要香粉做药引,她一口应承,也是想讨好这个嫁入相府,风光得势的侄女。
郑氏与这个姑母并没有多少情分,编造的一番谎话,至今姑母仍是蒙在鼓中。
商昭仪与郑氏姑侄女二人闲闲叙话,向郑姑姑问起太妃的起居安康,一盏茶时分相叙甚欢之际,商昭仪忽的话头一转,向郑姑姑问道,“听说这味灵犀香可做药引,治心口疼的毛病,倒是连我也不知道有这好处。”
郑姑姑怔了怔,看一眼郑氏,赔笑道,“昭仪或可试一试。”
商昭仪若有所思,温言问道,“不知与原先昭阳宫里用的是不是同一味,也不知侍候殿下的人有没有添减过什么。是蓬壶宫里哪一个宫人掌的香?”
郑姑姑脸色便有些尴尬了,迎着商昭仪温和却明亮如鉴的目光,讪讪笑道,“殿下的蓬壶宫中规矩严,老奴怕掌香的宫人不好相与,便去……便去大皇子那里讨的。”
垂首品茗的商昭仪,细长双目一抬,从茶盏上方看向郑姑姑。
“大皇子?”她诧异问。
沈姑姑更是尴尬的低了头,她是老宫人,自然知道在皇后这里提起那位本该被遗忘的大皇子,颇犯忌讳。大皇子生母是皇上在藩时的王妃骆氏,牵涉在谋反案中待罪自尽了。当时已略能晓事的大皇子受此刺激,心智大乱,终日啼哭不肯离开王府旧居,进了宫竟不吃不喝。皇上无奈,只得令大皇子的乳母带着他仍居王府,暂不迁入宫中。直至两年前,大皇子才被接回,那恰是皇后出走殷川之后。看起来,只怕皇后和昭仪还不知道大皇子已在宫中了。她心下惶恐,暗悔提起这一茬,不得不垂首禀道,“皇上怜惜大皇子,特地下了旨,大皇子宫中,都比照着二皇子蓬壶宫来置办,衣食器具都要一样。”
第十九章 上
“……一应衣食器具都比照着蓬壶宫,半分不得有差。”
无声回荡在耳边的这句话,如同商妤述说时的语声,低平和缓,并无喜怒。
做父亲的,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昔年夫妻相残,后座易主,带给儿子的创痛,让这个儿子相信,他的地位与年幼的异母弟弟是一样的,弟弟有的一器一物,他也有。只是多年之后他会发觉,有一样,他不能有。
父亲的江山,注定属于另一个儿子。
废妃骆氏所出的皇长子承晟,从骆氏死后,便不曾开口与旁人说过一句话,对他的父皇,更是畏惧疏远。身为皇帝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所能做出的弥补,却也只能如此了。
昀凰缓缓睁开了阖起的眼睛。
扑剌剌,栖停在斜入宫檐老枝上的一只寒鸦惊飞,翅膀扫落枝上积雪,在余晖里化作一道灰色阴影掠去。
凭阑而立的皇后华昀凰,站在照入重檐的一道日光里,目光随惊飞的寒鸦投向茫茫天际,幽深眼波在日光里映出一丝冷意。身侧无言而立的商妤,也望着淡入天际的那一点黑影,记起了南朝的乡谚——
寒鸦无声飞过的地方将会有人死去。
郑氏姑侄被宣入昭阳宫觐见的消息,此刻已传遍后宫,自然也传入了皇长子所居的灵岫宫。郑氏再次领了皇后的赏赐,风光回府,侍候太妃的郑姑姑却被商昭仪留在了身边,因商昭仪与她投缘,特地向皇后讨了懿旨,将郑姑姑调到她宫中侍候。商昭仪是帝后跟前最得势的人,她要一个宫人,太妃也只好应允。
昭阳宫中的华皇后只全心照料着小皇子,一步不离。
六宫平静如常。
寒鸦惊飞的不祥之兆,还是很快应验了——
次日夜里,大皇子的灵岫宫出了事,一个侍候皇子多年的宫人意外身死。
得了讯息的尚宫不敢惊扰皇后,先报给了商昭仪,商昭仪却不敢隐瞒,一早便赶到昭阳宫,向皇后禀报。皇上夜宿在昭阳宫,一早起身,尚未上朝离去。
见商妤容色凝重而来,尚尧皱了皱眉,淡淡对昀凰道,“后宫是无一日不起风浪的地方,你伤愈未久,身子还弱,能少操心便少操心,让昭仪多替你分担些。”
商妤闻言脸色羞愧,忙跪下禀道,“妾身无能,原不该事事让皇后劳心,只是此次事出灵岫宫中……妾身不敢……”
尚尧脸色一凝,“灵岫宫?”
商妤道,“昨夜有一名灵岫宫中的宫人坠井而亡。”
昀凰皱眉,“坠井?”
商妤禀道,“说是宫中后苑里的一口废井,这宫人夜里饮了些酒,醉里失足坠落的。”昀凰侧目看向尚尧,见他面沉如水,森然阴影笼上眉心,这阴影也染上了昀凰的眉目,投下冷凝之色,“衡儿的病还未查清祸首,玉岫宫里的人偏这时候出事,难怪商妤惶恐……事关皇子,便不是小事,皇上还是去玉岫宫看看大皇子吧,只怕这孩子也受了惊吓。”
尚尧看向昀凰,凝重目光触及她脸庞,便如雪水汇入春泉,“你与朕一同去。”
昀凰垂目,低低应了声,“是。”
尚尧默然执起她的手腕,将她纤细手腕裹在自己掌心里。
昀凰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承晟这孩子,我也好几年没见了。”
“三年。”尚尧以指尖轻摩挲她手腕外侧,那里仍有依稀可辨的浅浅疤痕,昔日被承晟一口咬下去的鲜血淋漓旧伤,虽已愈合,他却怕她心上仍有耿耿。她知道他所想,翻转手腕,低头黯然一笑,“那年他不过五岁,并不晓事。”
当真不晓么,或许爱不容易知晓,恨却已能深植。
尚尧一时也无言以对,缓缓摩挲昀凰的手腕,将她揽在臂弯。
当年骆妃服毒自裁,临死强灌水银霜给五岁的承晟,要带着孩子同赴黄泉,幸好被乳母拼死拦住,承晟逃过死劫,却亲眼目睹了母亲的疯魔惨状,吓得昏厥过去,浑浑噩噩里哭叫了一夜,醒来再不肯让人接近,不吃不喝,惊恐尖叫不休。即便是守在他身边的尚尧,也不能碰他,只有乳母还能勉强将他安抚。
昀凰得知承晟受惊吓过度,匆匆赶来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