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梅回去之时,老太太早已是歇觉起了身,正在菜圃里看着菜,见淡梅从外回来迎头撞见,便是有些不喜了。边上喜庆眼快,立刻笑道:“老夫人瞧,夫人前几日说的那法子还当真管用,虽是费了些葱蒜,只如今这虫子却当真是少了许多,待生了果实,那费了的葱蒜不也补了回来。”
老太太那嘴被堵住了,溜了淡梅一眼,淡梅便拿起先想好的话应道:“方才有些犯困,又不敢多睡,怕睡多了夜间醒着,这才叫丁大套了驴车出去转了圈。往后既是要长住于此,认得路也是好的。”
老太太勉强唔了一声道:“我儿既是外出公干了,你白日无事便多去我那静室里念念经,总好过在外瞎转悠。”
淡梅晓得她意思,应了下来。
如此过了几日,集贤相府里的秦氏这日命人送了个拜帖给徐家老太太,说两家自结成了亲家,按理早该碰过面的。只可惜前头会亲之时听闻亲家夫人身子染恙,这才错失了机会。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闲,特意过来要探访下亲家夫人。
这消息却是把整个园子都给搅得有些失了往日平静。老太太大约是怕被秦氏轻看了去,不但叫人拿了全新的茶具碗盏出来,到了那日更是一大早地换了身富贵锦缎,满头金银戴了起来,十指套了七八个金灿灿的戒指,瞧着好不热闹。淡梅不用老太太说,自己自然也是穿了从前的绫罗锦缎,整整齐齐地打扮了起来。待日头升得不过两人高,园子口候着的小丫头远远见到远处路上有车马笔直过来,急忙进去通报了。老太太自是亲自到了门口迎接。
自淡梅回门后,眨眼又过去了这么些天,秦氏虽料那徐家人不敢轻待了自己女儿,只想起她那日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儿态,总有些放心不下,且前几日又听到了个不大不小的传言,心里便似被堵住了般,早就想着借机过去亲自探望下。待前几日听丈夫下朝回来提了女婿的事,那心便忽忽悠悠地吊到了嗓子眼。等徐进嵘第二日亲自上门辞别,晓得女儿竟是随了婆婆住到了北郊别院,怕一向有些软和的女儿会吃婆婆排头受委屈,哪里还按捺得住,忍了两日便派人具帖上门来了。
秦氏儿媳柳氏带了各色礼品到了徐家在北郊的园子,一见对面那亲家母,便晓得是个乡下人出身的了。只她也未现出什么异色,反倒是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徐老太太的手,亲家母长亲家母短地叫了起来。身后跟着的那柳氏却没自家婆婆那般的修为了,见老太太土气,表情已是有些自高起来。待被引进去,见两边圃里满目菜瓜,异味阵阵,连株像样的花草都没见到,更是惊讶万分,那鄙夷之色连藏都藏不住了。好在徐老太太后脑勺没长眼,也看不到柳氏那番神色,倒是凭空少了些闷气。
秦氏与徐老太太坐着,亲亲热热地说了半晌的话。先是问了身体,再是夸了女婿,最后又赞亲家母厚待自己女儿。那老太太本就是个实心眼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未见秦氏之前,对这相府里的诰命夫人是既敬且怨。那敬是二人出身不同导致的打心眼里的仰视,虽两家如今已结了亲,却怕人家瞧不起自己。那怨气却是源自她家的女儿,怕万一祸害了自己儿子。此时听秦氏这番话说下来,全身上下便似被熨过一番似的,没一处不舒服的,连脸上那笑也多了起来。待后来不用秦氏开口,自己便道:“亲家母,儿女都是做娘的心头肉。我晓得你心思。你两个自去说些体己话,我去叫多做几个好菜色,亲家母留下吃饭。”
秦氏坐在了淡梅屋子里,见她比起上回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心便放下了大半,细细问了些起居饮食,见淡梅都说好,又低声问了她与女婿的相处。淡梅想起上回自己回门时在她面前失态,这回哪里还会这般,便作出害羞样低垂了头下去不语。落入秦氏眼里,还道自家女儿上回已被自己点化了过来,如今是鸾凤和鸣了,心中欢喜,这才捂嘴笑道:“你那婆婆倒是个妙人。我起头只怕她会刁难了你。虽说我家门第高过他家,女儿你是下嫁。只既入了他徐家的门,那婆婆便大过了天。女儿啊,你婆婆待你如何?若是有不畅快,娘便接你回去住些时日,左右女婿前几日在我面前也是应了话的。”
淡梅握住了秦氏手,摇头笑道:“我婆婆是个直性的人,比起那九曲十弯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多谢娘的心意了,回去住只怕未必妥当。”
秦氏点头叹道:“如此也好。见你比起上回好了许多,娘回去便也放心了。”
秦氏说这话,倒也不是缘由。原来淡梅嫁了出去没几日,她便经由个平日往来还算密切的吏部郎中夫人处得了个消息,提的便是护军陆夫人做媒的事情。说那陆夫人早两年前就给徐进嵘牵线做过个媒,女家便是许翰林府上的女儿。他家那女儿早就许了太尉府里的儿子,只当时两家闹出了事,去开封府判了和离。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秦氏自然也是听闻过的。陆夫人便是那时应了徐进嵘去牵线做媒的,听闻他对翰林府上的女儿十分心仪。只后来那许杨两家又做回了亲家,这才不了了之的。
秦氏听郎中夫人的口气,隐隐便有陆夫人仿佛欠了徐进嵘人情,两年前做媒不成,这回才将她家女儿说了过去填充还愿的意思,心中老大不痛快,脸色当时便沉了下来。那郎中夫人不过是逞一时嘴快才来学舌的,话说完见秦氏不快,一下便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胡乱又说了几句便讪讪告辞了去。
秦氏今日赶了过来,见女儿瞧着不错,想起那徐进嵘自做了自己女婿以来也是礼数周备,做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想想又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自家女儿第二门亲事里的男子还刚丧去不久,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心里那意气便也渐渐平了下来。只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女儿晓得,免得她多添了份心思。
两人又说了会别的闲话,那喜庆便过来传饭了。席间摆满了碗碟,比起平日不知道丰盛了多少,烧饭的厨娘得了吩咐,自然是卖力准备,只她惯会烧的不过是些老太太所喜的粗菜,再卖力,那手艺自然也是比不过京里厨子的精烧细烩。淡梅见柳氏面露嫌憎之色,不过略动了下筷子便放了下来,心里实在有些不喜。且边上老太太虽粗,只一双眼却是亮得很,见柳氏如此,面上已挂了些讪讪之色,忍不住便道:“我晓得嫂子平日吃多了精细的,今日出了城,这才特意叫做了些乡野里的粗菜,换下口味清清肠也是好的。”
柳氏一怔,抬眼见自己小姑说话间,那神色和从前在家的软和样竟是完全不同,微张了下嘴,一时应不出来。突见自己婆婆秦氏正斜眼望了过来,似是带了些责备之色,这才低头不语。老太太那脸色这才慢慢缓了回来。
送走了秦氏一行人后,没几日转眼便是下月初四了。淡梅晓得了老太太逢四要去上方寺的习惯,一大早地便起身准备陪着去。不料却从喜庆处得了句话,说老夫人今日要自己过去,叫夫人不必去了。
淡梅见老太太被喜庆搀着上了车渐渐远去,想起方才喜庆说话时目光似是有些躲闪,那老太太自昨日起又不时地盯着自己看的样子,站那里心中一时倒有些不解起来。
十九章
淡梅心中虽有些疑惑,只很快便也没放心上了,径自去了慧姐屋子里。见慧姐照常在读书习字,边上那短儿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着问,慧姐便说给她听。见淡梅进来,慧姐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笔要上前行礼,被淡梅止住了,看了眼,心中暗自叹了下气。那慧姐现在临的帖子,内容不是别的,正是那本《女诫》。
“母亲瞧我写得可好?”
慧姐见淡梅在看,有些小心地问道。
淡梅笑了下,点头赞了几句,仔细见她抄的正是“卑弱”篇,说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性生来就不能与男性相提并论云云,实在忍不住,便坐到了旁边指着笑道:“班姬此言虽无大错处,只也并非全无纰漏。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可见上古之初就无男女尊卑之分。北魏花木兰代父从军,令须眉失色。往近了说,前朝也有女帝之尊。可见书中所言也并非全无错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女子可无才无貌,但万万不可轻看了自己,若连自己也轻看了,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轻看?”
慧姐听淡梅这般说,微微愣怔了片刻,这才脸微微红道:“母亲所言极是。其实女儿亦是……不太喜念这书。只当初那教习娘子叫学的,我爹也说了好,这才……”
淡梅听那慧姐软软叫了自己几声母亲,心便暖暖了起来,想了下道:“往后瞧着还是要在此处长住下去,不若把你从前的诗赋画乐教习娘子接了过来……”见慧姐脸色一暗,又续道:“并非从前那般早晚教习,我往后给你列个次序,今早诗赋,明早作画,后日器乐。只早间教习两个时辰,午后你自己歇息安排,你瞧可好?”
慧姐这才有些欢喜起来,伸手牵住了淡梅的衣角,微微点了下头。
徐进嵘从前虽丢下一句将慧姐交给她教养的话后便一直未再过问,那慧姐这般乖巧听话,人非草木自是有情,淡梅心中觉着她可喜可爱也是正常。一旦喜爱了,自然便想着如何为她好了,这却费了番思量。按了自己的思想去灌输给慧姐自然不现实,即便真把慧姐养成了另一个自己,不定往后还是种不幸。但看着她小小年纪便捧着《女诫》研习,淡梅又觉看不过眼去,这才借机提出这般安排,如此既未放松课业,又能叫慧姐免于被女诫之类的书教得呆头呆脑。两人说定了,淡梅离去回房时,干脆把那本女诫给带了过去,自己睡不着的话就当催眠用。
老太太去上方寺,淡梅记得前次是过了晌午便回的,故而没去睡午觉在园子门口等着,不想她却迟迟未回,只得回了自己屋子。因那困头也已经错过了,便拿了前几日已经描好花样的一块绣布慢慢地绣起了牡丹,就当是在打发时间。一瓣还没绣好,便听外面起了阵脚步声,听见门口妙春妙夏在叫“老夫人好”,晓得是老太太过来了,急忙放下了手上绣活出去。
淡梅一只脚还未踏出门槛,老太太已是抢着转了进来,两人差点没撞一起。淡梅急忙退一边,心中有几分不解,不知道她刚回来就急匆匆到自己这里做什么,抬头一看,更是出乎意料,老太太居然站自己面前上下打量着,脸上笑得便似要开出花。身后的喜庆亦是面上带笑。
淡梅入了徐家门这许多天,头回见老太太对自己这样,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顿了下,想起这般堵在门口有些不是,刚想让了进去,却见老太太已是一步上前捉住了自己的手握住,笑着叹道:“好孩子,娘从前不晓得,竟是委屈你了。”
淡梅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大跳,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喜庆上前道:“夫人,老夫人这是晓得自己从前偏待了你,往后定要补回来呢。”见淡梅仍是不解,这才笑嘻嘻把缘由解说了一番。
原来前些日自秦氏拜访离去,徐老太太上了年纪,话自然多些,便时不时和喜庆念叨,说从前不晓得,还当相府里出来的诰命夫人必定是自高的,不想亲自会了面,这才晓得亲家母竟是个极其平和的。只可惜她家那女儿,前头克死了三个男人不说,如今刚入门没几日,自家儿子便要远离京都出入险境,只怕也是叫她命硬克的,说着便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喜庆拿话劝了几句,便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上方寺那住持师父解签批八字很是有名,不如到了下个月初四日,悄悄拿大人和夫人的生辰贴过去,只说是叫批下婚配可否,不提两人身份,想必那师父会照实说来。若是相合那自是佛祖保佑,老太太从此大可高枕无忧,倘若果真不合,便求教个破解之法,也好过如今这般空自担心。
老太太听了喜庆一番话,真当是醍醐灌顶,直骂自己糊涂,竟早没想到这茬。当初两家做亲之时,她手上自是有女家送来的生辰贴,只那时满心窝火赌气撒手不管,也只随意塞在了箱子底。如今翻找了出来,待到了初四日,这才一大早地自己匆匆出门去,撇下了淡梅在家。待到了上方寺把两张生辰贴递了过去,那大师父看了一眼,掐算了下,便道是天作之和。见老太太张嘴结舌,复又解释道:天地之性,相生相克。此男命强金,青龙主位,女命强水,白虎当头。此二人若与命格伤弱之人相配,则男必定为鳏,女为寡。唯有这两人配了,强金得水挫其锋,强水遇金赖其生。则日后婚姻美满,家道昌盛,多子多福。
老太太这一番绕口话听下来,中间的也没听清楚,只前头“天作之和”和后头的“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入了耳,整个人一下便有些晕晕乎乎了。待千恩万谢过后被喜庆搀了出来,照常去往日的那静室里时,与人念经唠话也没心思了,坐那里脑子里只不住想着方才大师父的批词。心里先是喜出望外,后又半信半疑。正七上八下着,突地想起这带往南几里地还有个开宝寺,不如顺便也过去让批下。倘若那里也这般批,那自己这儿媳妇可就当真是娶对了。
老太太既是动了这念头,哪里还坐得住,连斋饭也不吃了,和那些人道了个别便又匆匆赶去了开宝寺。果然那开宝寺批出来的竟和前头的差不离,虽中间说法有些不同,只最后那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却是异口同声。老太太这下是确信无疑了,奉了厚厚的香火钱,这才欢天喜地赶回了家中。
淡梅听喜庆这一番话下来,脑子里的晕晕乎乎完全不亚于起先的老太太。尚怔怔坐在椅中动弹不得,已是被老太太拉了起来,见她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前前后后摸了几下便摇头啧啧道:“这般瘦骨伶仃的,往后怎生给我生养大胖孙子?老婆子我看京里富贵人家都吃得精细,只再精细也比不过乡下人的红糖水炖鸡子补人。喜庆,快叫人做去,往后每日饭点我媳妇都要吃碗下去,把身子养得壮壮地等我儿回来。”
喜庆忍住了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淡梅略微有些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神情落在老太太眼里,以为她不信,张大了眼道:“媳妇你莫不信,老婆子我从前生你那枕边人时,他在我肚子里闹腾了一夜都不出来,他那死鬼的爹去邻人那里借了两只鸡子烧了红糖水,我吃下去一憋气就下来了。可见这东西最是补人的。从前老婆子我那是没得吃,如今你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吃得多了日后才有力气生养。”
淡梅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徐家老太太从前厌烦淡梅时就没藏着掖着,如今那心病去了,除了嫌她瘦弱了些,别地竟是越看越顺眼,自然掏心窝子似地对她好,且一日三餐,必定是少不了一碗红糖水烧鸡子的。淡梅起头几日还好,连吃了四五日,便实在腻味起来,闻到那味道都有些难受,且知道吃多了对身子也不好,便对老太太提了下说吃堵了。她竟是听不进去,说自己青门老家有个说法,定要补满一个月才见功效。淡梅无奈,待下次送上来,不过略微舀口汤出来喝掉,剩下的便叫几个打杂丫头偷偷分吃了去。
老太太骤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这自然是个好事,只淡梅自晓得那缘由后,心中就一直就觉着有些蹊跷。命格八字神鬼之说,她从前并无研究,虽不敢全盘否定,只向来也是敬而远之的。如今到了这里,更觉虚无缥缈。自己那命盘到底是否真如寺庙里和尚所批的那样她不好下结论,只两个地方批出来的都是这般,便如事先商量好的,却实在叫她有些信不过去,心中那疙瘩总消不下去。突想起老太太那日是被喜庆撺掇了才拿了自己和徐进嵘的八字过去的,又记起她前一日看自己的神色似是有些怪异,心中一动,便想叫过来问个清楚。这日便趁老太太午觉时把她叫了过来,待闲说了几句便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个人情,前个初四日,多亏了你出言劝我婆婆过去为我批命。”
喜庆脱口而道:“是大人走之前吩咐过的。”
淡梅一怔。
喜庆见自己话已是出口了,便也不再遮瞒,笑道:“大人临行那日和夫人一道去了老夫人处拜别,出来后夫人回了自己屋子,大人却是吩咐我引老夫人去上方寺批八字。”
淡梅闻言,一下呆若木鸡,半晌才道:“大人还有说别的吗?”
喜庆摇头道:“并无其他。婢子当时也是不晓得大人所言之意。只大人既如此吩咐过,婢子自当从命。未料竟是桩天大的喜事。婢子贺喜夫人了。”
淡梅苦笑了道:“多谢你费心了。下月起你月钱除了原定的,我自己这里再给你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