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笑道:“愿闻其详。”
那监当官此时提起这个,心里想的是既要讨好景王,又给了徐进嵘一个添面子的机会,要的便是个一箭双雕,哪里晓得自己这马屁却是拍到了顶头上司的马脚之上?见景王开口询问,便眉飞色舞又道:“这一绝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徐大人后衙牡丹园里的变色牡丹。那几株牡丹,莫说淮楚之地,便是京中只怕也是难得一见。如今牡丹花期未过,下官见王爷是个雅人,到了淮楚,既去不成江心楼,何不到徐大人府上这牡丹园里赏花赋诗?一来风雅一桩,二来,我等从前也是慕名已久,却未有福气得见,如今正好沾了王爷的光,也好见识下这奇幻牡丹的风采。”
监当官话音刚落,其余人便都纷纷点头称是,极力撺掇。
景王似是被这话也勾起了兴趣,看向了徐进嵘,笑道:“小王生平无所好,唯一酒一花。如今酒沾不得,口福是去了,不知可有眼福去赏下徐大人府上的牡丹?”
徐进嵘立刻呵呵笑应道:“王爷有此雅兴,下官自然求之不得,随时恭候便是了。”
景王略一沉吟,手轻拍了下椅背,抬头道:“闻得有此绝妙之花,竟是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了。花期不等人,且择日不如撞日,徐大人若是方便,这就过去如何?”
徐进嵘略微一怔,只立时便点头应了下来,朝大堂门廊之侧站立的姜瑞使了个眼色,姜瑞晓得意思,立刻便下去准备了。
淡梅正在园子里修着残枝败叶,又选着剪了几枝芍药下来,递给了身后的妙夏,叫拿回去插在屋子里的花瓶中,却见平日那个在外园里做粗活的小丫头急匆匆过来道:“夫人,方才姜护卫过来说,钦差要到园子里来赏花,大人请夫人暂时避让一下,再叫人在园子里备些茶水果子、笔墨纸砚,酒水则免了。”
淡梅本以为钦差乍到,交代完了公差,自然免不了便要出去宴乐升平的,未想竟是转到自己这园子里来了。虽是惊讶,只也立时便停了手上的活,命喜庆叫人紧着去准备东西,自己便回了屋子去。待到了傍晚时分,晓得钦差和众多州府官员赏花已毕,都已是离园了。晓得此时男子有赏花之时顺手往头帽之上簪花的风俗,有些不放心自己那些花草,便又过去园子里看。走了一圈,见都完好,放下了心正要回去,却听篱门外的廊子上有吃吃笑声,认出是平日管这园子的两个小丫头,知道小女孩家家的在说悄悄话,也未在意,正要转身径自离去,却又听见那里随风隐隐送来了话音道:“你没瞧见?我趁着送茶水的空隙,偷偷看了一眼,那钦差真个像是画上跳下来的神仙,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瞧见这般好看的男子呢。我听说还是个什么景王爷……”
淡梅听那那两个小丫头正在如此嘀咕,冷不丁又传来一声呵斥:“你两个失心疯的小蹄子!不好好做活,大白日的在这里做痴梦!那王爷是什么人,也是你两个好在这里议论的?再多说几句,小心板子上身!”听声音是这园子里的管事妈妈了。那两个小丫头想是被吓到了,立时便禁了声。
淡梅转身离去,心中却是明白了过来。怪道这钦差喜好与常人相异,原来竟是那位景王。眼睛便看向了园子显眼处的那株晓妆新,见虽是移植到了此处,只在自己精心栽培下,如今也是开得极好。碧绿枝叶之上朵朵碗口大的雪白花盏,中间缀了长长卷曲金蕊,引来蜂蝶环绕其上,极是显眼。想来那景王赏花之时,必定也是见到了此景。自己也算没辜负他一番赠花的美意。微微一笑,便也未再放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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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梅连喝了几日的药汁,虽是苦臭了些,倒也能忍。只不晓得是药令的缘故,还是自己体质特殊,每次喝了那药便觉胃里似有嘴巴在咬,不大舒服,需得过个时辰方好,早晚皆是如此。本想着过几日等习惯了便好,便也忍着未在徐进嵘面前提。不想过了几日还是如此,终是熬不住,见徐进嵘这些时日里都很忙,也不想烦扰了他,便派了喜庆跟着姜瑞一道去了老太医的居所,或者把他请过来再问个究竟,或者看能否换个方子。不料喜庆回来却说那老太医昨日刚巧因了路滑跌了一跤伤到了脚,如今人是过不来了。又说他那方子夫人若是吃了觉着不适,稳妥起见,便请自己过去,叫他再重新细细诊断下,再另行换个试试。
淡梅想了下,到了第二日一早,趁着徐进嵘要出门之前,便把事情跟他提了。徐进嵘这才晓得她这几日吃了药不大舒服,张口刚要责备为何不早些说,抬眼见她却是眉心微蹙,脸色不是很好,心微微一抽,脱口而出道:“你吃药既不舒服,那便……”话说一半,见淡梅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在看自己,终是未再说下去,只是改口道:“你既不舒服,我便陪你过去,叫那太医再看了换个方子试试。”
淡梅摇头道:“我晓得你公事忙,不用你陪。你若不放心,叫姜瑞护送我过去便是。”
徐进嵘想了下,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收拾下,我这就吩咐姜瑞。”说着便匆匆转身下去了。
淡梅听他离去脚步声渐渐远去,微微叹了口气,暗笑自己方才竟是听错了耳,连心跳都快了一拍,差点以为他后面是要说“那便不用吃了”,原来不过是说要陪自己过去而已,药还是要吃的,儿子也必定是要给他生的。
没片刻马车便已是备好了,徐进嵘亲自扶了淡梅上去,又叮嘱了姜瑞路上务必小心,这才看着马车轱辘离去,心中亦是有几分惆怅。想起自己方才见她吃药这般难受,一时心疼,差点便要说出叫她往后不用再吃这劳什子的药的话了。他虽有这心思,只是子嗣一事,实在非同小可,他固然是盼着她能为自己生儿育女,实在生不出来,虽是遗憾,便也作罢,毕竟自己已是有后。只是她一个女人,娘家终是不可能倚靠一辈子,若无嫡子傍身,自己又大了她这许多年岁,往后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故而若是可能,总是还要生个一儿半女的好。
本是极其恩爱的两人,这些日子却为这生养之事起了嫌隙。晓得她必定以为自己要她一定生出个儿子来,那晚上才怄气说出了那番话。自己年岁已是不小,在外亦能忍常人之所不忍的万般诸事,偏到了她面前,听她轻轻巧巧地说出那些断情绝义的话,心中却似是油煎了般的,这才按捺不住朝她发了火,说了些重话。这几日见她虽也和自己如常说话,只语气却比从前生疏了不少,晚间更是背朝他而卧一动不动的,腹内应是还在生气。等晚上自己回来,搂住了她好生解释一番。等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思,想必便也不会再恼了吧?
徐进嵘思量了一番,打定主意,心中这才觉得透亮了不少,抬脚便往衙门里去,坐定与诸官议了些事,听到有人提起景王,问他何时离去,如何相送,突地想到了个事,一下便顿住了,立时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丢□后一群不明所以的州府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知州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太医的儿子如今在京中顶了他的职入太医院,他只与十几岁的孙子住在靠江的一座四围宅子里,家中就祖孙两个,外加几个洒扫的佣仆,院子里修竹兰草,地方极是清净。淡梅下了马车,叩门通报了,便有粗使丫头出来了。淡梅让姜瑞候在月洞门的外院里,自己和喜庆随了丫头一道入内。见老太医果然脚上打了个夹板坐在个竹椅上,正在烧煮一壶茶水,边上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在朗朗背着诗文。待问候了一番,奉上了自己带来的各色补品,便坐了下来教他重新细细地诊了脉,又另开了副方子叫吃吃看,说这回应当无碍了。
淡梅收了方子谢过了,正待离去,却听老太医叹道:“见到小夫人在此,倒是叫老夫想起了令尊。老夫年后二三月间曾得了儿子的家书,提及令尊大人如今已是因病告老,小夫人想必也是知晓了的吧?老夫与令尊大人从前时有往来,交情不错。想从前都是雄心壮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只可叹兔走乌飞,光阴流水,一转眼,老夫已是落叶归根,连令尊大人也是如此了……”
淡梅大吃一惊,失声道:“我爹身子如何了?可有另提到什么?”
老太医见她似是丝毫不知,也是有些惊讶,皱眉道:“那时听我儿信中所言,令尊大人自去岁年底便染了疾病,皇上体恤,时常有命太医过去诊治,却是收效甚微,这才辞了相位的。如今如何,却是不大晓得了。”
淡梅稳了下心神,应了声谢,勉强站了起来想要离去,边上喜庆瞧见,急忙过来扶了下。
“小夫人莫要惊慌。老夫虽不晓得,只景王爷刚离京不过一月,想来应是知晓近况。恰巧他这两日因需老夫诊治腿疾,就住我家中,去问下便晓得了。”
许是见淡梅脸色难看,老太医又加了句道。
淡梅被提醒,立时便恨不得见到那景王问个究竟,也顾不得失礼了,跟了老太医的孙子,叫喜庆一道陪着,去了景王所住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继续跟进的读者和读者们的各种留言探讨。非常精彩,比我这个文本身还要精彩。我看得津津有味。
今天的更了。
六十二章
景王住在个小跨院里,淡梅跟着老太医的孙,绕过道青砖花墙时,便听墙里传来一稚声道:“大官人,我瞧你眼睛盯着葡萄架子许久,到底在瞧甚东西?”听着有些好奇之意。
一男子声音起了道:“我在瞧葡萄花。”
“葡萄花?葡萄何曾有花?为何我从未见着?”
清朗的几声笑过后,便听方才那男子又道:“葡萄自然有花。只它的花小得很,且与叶片一样,是嫩绿之色,故而才被人忽略了去,还道它无花便自行结了果的。只你莫瞧它如此不起眼,闻之却是暗香扑鼻,沁人肺腑……”
淡梅虽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便知道是景王了。他竟也会注意到似葡萄这般不起眼的花,倒是叫淡梅略微有些惊讶。再走两步,拐了个弯,远远便见到他着了青衫,正半倚半躺地歇在个葡萄架下,手上执了册书卷,却未在看,只斜斜地搭在腿上,正一边说着话,一边仰头望着头顶的葡萄架子。一边的裤管松松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略显瘦弱的小腿。边上一个童子正在扇着泥炉,阵阵药香从炉上的砂罐里随风送出,想必方才问话的便是这童子了。
“赵大官人,这位夫人寻你有话相询。”
淡梅身前的男孩已是嚷了起来,听口气甚是亲近,应当不晓得他的身份,只以为是个寻常求医之人吧。
景王侧头看了过来,一愣,急忙弯腰下去伸手将自己的一边裤管放了下去,这才坐直身子,抬头朝淡梅点了下头,面上露出了笑容。
淡梅见他方才见了自己第一眼时,目中神色分明极是惊讶,只此时却已是面色如常,瞧着也并无被打扰了的不悦。因了心中挂念自己父母,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跨进了院子,离他远远站定,见了个礼,开口便道:“这般唐突便过来了,确是失礼至极,还望王爷恕罪。只是方才偶然听老太医提了个话头,说我娘家的父亲身子自年后起便不大妥当,近况却是不知。我想着王爷上月方离京的,不定晓得些,这才斗胆这般莽撞闯了过来。不知王爷可晓得我父亲如今到底如何了?”
淡梅心中焦急如焚,说话便快了些,说完看着景王,有些忐忑不安。
景王略显惊讶,只见她远远立着,眉间带了些愁意,便用手扶住椅子把手,慢慢站了起来,想了下道:“夫人莫要惊慌。老大人虽是因病引退了,只皇上圣恩未减,仍时时派太医过去看诊。我上月离京之时,偶有听闻老大人如今身子已是有些稳妥了,似是正欲归乡养老……”
淡梅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面上便露出了丝笑,道:“多谢王爷相告。如此我便也无事了。不打扰王爷清净,这就告退了。”说完又是一福。
景王望着淡梅,见她着了身淡绿春衫,耳边只一副累丝耳坠,立着虽无夺目之姿,却是清雅至极,想起前几日游园之时见到的那几株叫人惊艳的幻色牡丹,想来应是出自她的一双芊芊素手了,眼睛便落到了她的袖下,见隐约露出半截玉白的葱指。微微启了下唇,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终究未再开口,只是笑了下,朝她微微颔首。见她淡绿身影转过青砖花墙,渐去渐远,站定微微有些出神。
“大官人,你方才说葡萄之花暗香沁人,摘朵给我闻闻。我够不到……”
煎药童子见淡梅去了,站起身来跳着想去摘花,却是够不到,便望着景王笑嘻嘻道。
景王仰头看了下叶间藏着的细小绿花,弹了下童子的额头,摇头笑道:“花既天生在枝头,那枝头便是它的最好去处。你摘了它,岂不是大煞风景?”
淡梅从那景王口中晓得自己父亲身子已是有些稳妥,又要回平江府的苏州老家养老,想来一时应无大碍了,如此秦氏应也不会过于忧心,心中便有些松了下来。突地又想起了徐进嵘。他如今虽人未在京中,只这样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晓得,何以竟一直瞒着不让自己知晓?心中一时又有些不快。低头慢慢走了几步,突觉自己身侧喜庆停下了脚立着不走,有些奇怪,抬头道:“怎么了……”话未说完,自己也是惊讶万分,止住了步子。
那铺了青砖的路中间此时赫然立了个身着官服的人,正是自己方才刚想到的徐进嵘。瞧着似是刚匆匆过来的模样,这般迎头撞上,如今正微微皱着眉头,眼睛直直看着自己,面色瞧着有些不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