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山谷中荡起野雁的高鸣。红叶坠满了山林,晨霜褪去,阳光所及之处,嵌上层层温暖的金辉。
这样的风光,并不少见。可对于他而言,今日,却是说不出的快意。
半山处传来不疾不徐的行路声,兼有不时的低语。走在前头的有两人,脚步一快一慢,一轻一重,料是一老一少,或一文一武。
他侧耳细细听闻,想是后者。
“长老,此山唤作两界山。东边属我大唐的地界,西边就是鞑靼国境了。”
孙悟空只觉得胸口被什么击中了,攒了五百年的劲头齐齐聚成一团。
尽管一早得知那人的到来,可待真正相见之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触了。
悟空缓缓抬起头,枯叶纷纷掉落在身侧,发出簌簌的声音。
惊愕的神色很快被笑容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笑了半晌。继而,深深吐出一口气,如惊雷般叫喊道:“师父!师父!”
脚步声复响起,愈行愈近。不多时,两条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内。一个威武壮实,手执三股叉,一个牵着白马,身形轩昂。
悟空快要落下泪来,忙伸手乱招:“师父……师父!你怎么才来?来得好……来得好!”
那牵马的人走上前来,斯斯文文的面貌出现在悟空眼前。想必是路途坎坷,来人的眉间透露着一些疲惫。
“师父……快救我出来,我保你去西天取经啊!”
那人先是一惊,随后探身问道:“神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西天取经?”
这声音如泉水叮咚,极富韵律。听起来温柔清澈,甚是悦耳。
悟空一颗激动的心也不免跟着平和了起来:“是……”
他顿了顿,字字殷切:“是观音菩萨的嘱咐。我本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反了天宫,被佛祖压在这里。是观音菩萨叫我与取经人做个徒弟。”
“西行路上多的是妖魔鬼怪,我来保师父的平安。”
***
如果是以前,见到会说话的猴子,玄奘连眼皮都懒得抬。毕竟,像长安城这样的地方,世上能找出几个?数不清的能人异士齐聚于此,耍猴的和变戏法的简直不要太多哦。
可这只刚收的徒弟,似乎是不太一样。刚刚听他说,五百年前反了天宫?也是个壮士啊。玄奘暗暗感叹,飞快思索着,试图在脑海中还原那时的景象。他想,当时的场面一定很惨烈,不然也不会气得佛祖一巴掌把他扇下来。记得小时候听街头传教的人讲故事,天竺的传说里好像也有只什么猴子?算了,早记不清了。
天空一声巨响,猴子闪亮登场。
伴随着两界山的轰然炸裂,碎石从四面八方疯狂袭来。玄奘赶紧抱着头小跑了一段距离,扭头确认了一下。嗯,这么远应该是砸不到了吧。
呼,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玄奘把行李放在一旁,腾出手来抚着小鹿般乱撞的心脏,一边擦擦额上的汗。怕什么嘛,有什么好怕的嘛,这一路走来,妖怪生吃小心肝都见过了。老虎嘴下尚能保全性命,还怕个蛋?
呸!妄言了。
不过,先是太白金星,再是刘伯钦刘太保,眼下又收了个高徒。那故事里不都讲什么天选之子吗,没准自己就是那个遇到任何难题都有神相助的主角呢?
唉,飘了飘了。法明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小毛伢补要整天净想那些个胡子麻汤的哦,真有那好四轮得到你?粗家人,补要想太多哦。”
玄奘心里叹气,谁还不做做梦呢。日子这么苦,还不准自己给自己发糖了。
回想水陆法会时,观音菩萨化身老和尚,先是送袈裟,送锡杖,再表示西天有大乘佛法……这不明里暗里就点名要人去天竺拉货吗?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得了皇帝的好处,又是封官又是排场,不硬着头皮上,哪行呢?即便自己不应承,文武百官看在外公殷开山的面子上也会把自己给推举出来。倒不如自觉一点,还能趁机收割一波陛下的好感。
玄奘不是个世故的人,但这点人心还是懂的。处在俗世,与人交往,就免不了遵循红尘中的礼数。
是夜,殷开山还特意去化生寺里见玄奘,那饱经风霜的眼眶含着热泪,一边大力拍打着玄奘的肩膀,一边连连夸赞,这个外孙勇气可嘉,颇有自己当年随秦王打天下的风范,夸得玄奘小脸通红。
“活着,就是闯!好外孙呐,你放心去闯,咱们大唐是天朝上国,无人不晓,圣上又封了你做御弟。你年纪轻轻就有盛名在外,这一路上,没人敢动你!”
玄奘连连点头称是。
外公又安慰:“孩子啊,你这趟去天竺,就当镀个金,不是什么难事儿。出门看看这一路的风光,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也就回来了。最重要的是,你解决了圣上的难题。”
殷开山声音忽然降下来,露出一抹慈祥而神秘的微笑。“前途,不可限量呐。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了外公的话,玄奘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前途啊,富贵啊什么的,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人生在世嘛,谁没遇到过几次骑虎难下的情况。更别说他骑的不是虎,是条真龙天子。
呸!
受王恩宠,不得不报啊!
然而,现在看来,他真是信了外公的邪。
“师——父——!!”
“师——父——!!!”
看着远处扬着快乐的步伐朝自己飞奔的猴子,一瞬间,玄奘仿佛勘破了什么人生真谛。
可能这就是真正的自由吧。
“乖,不要裸奔。”
***
玄奘从行李中挑拣了一下,翻出了一件茶褐色的直裰。这是自己十几岁时穿的,现在已经容不下自己这高挑俊美的身材了。当初离开金山寺,别的都没带,独独带了件少时的衣衫,也算是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