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裴文宣在她进来的那一瞬, 便早做好准备,确认了来人后,并没有半分意外, 笑起来道:“算起来应该快四年了吧?”
他们两人说话,李蓉就给李川做了个眼神,然后领着李川走到牢房最边缘,距离裴文宣最远的地方,小声道:“她怎么来了?”
“姐你认识她啊?”
李川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两人,和李蓉低声道:“在九庐山秦临家门口遇见的, 我过去时候她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瞧着她要快摔了,就过去救她,结果这女人不识好人心就算了, 力气还大得要命,回头一巴掌就给我抽地上了。”
李川说着, 心有余悸抬上胸口:“还好我命大。”
李蓉:“……”
“然后呢?”
李蓉不想听李川怎么被打的, 直接跳往重点,李川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她吸引过去,他回头“哦”了一声后, 接着道:“我就和她说我是太子, 找秦临, 她一听我是谁, 立刻就怂了, 又跪又道歉,最后就说帮我请秦临, 但条件就是, ”李川扬了扬下巴, “来看看裴文宣。”
说着,李川皱起眉头,打量着正在叙旧的两个人道:“姐,他们是不是有情况啊?”
李蓉:“……”
李川难得聪明了一回。
李川在政务上倒还算平稳,但感情这件事上,李蓉感觉得,其心志与六岁基本没有区别。
秦真真正和裴文宣说话,她大致问了一下裴文宣的情况,裴文宣都一一答了,秦真真确认裴文宣没问题后,舒了口气道:“听闻兄长入狱,心中一直颇为不安。大哥虽说帮我打听,但也没什么回复,所以我才冒昧前来。如今知晓兄长无碍,那我便放心了。兄长若有其他需要帮助之处,不必避讳,真真虽为女流,但也愿尽绵薄之力。”
裴文宣听着秦真真的话,点了点头,只道:“你放心,我这边能应付。”
秦真真应了一声,没有出声,过了许久之后,她犹豫了许久,才道:“还有……退婚一事,”她似乎是不知怎么说,迟疑了很久,似在斟酌用词,才道,“未能亲自登门说明,还望兄长见谅。”
“无妨。”裴文宣摆摆手,“我知这不是你的本意,我不怪你,你不必担心。”
“他还被这姑娘退过婚啊?”李川听到这里,小声询问李蓉,李蓉似笑非笑,只道,“听着就是。”
“裴大哥误会了,”秦真真的笑起来,有些愧疚道,“这就是我的意思,叔父和大哥也不过只是帮我传达。其实当时我本想一起过去,亲自同裴大哥说清楚,但长辈觉得,那种场合我出面不好,所以没有过去,也不知裴二叔是否将我的意思转达清楚。”
裴文宣愣了愣,他静静听着秦真真说话。
其实在很早之前,他本以为,自己听着这些话,大约会有几分难受,亦或是伤心,再不济,也当有几分不甘羞恼。
可是此刻他听着秦真真开口,竟然莫名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
好像一个早已离开他生命的人,与他不徐不疾谈论着往事。
“我兄长自幼相识,兄长照顾我甚多,双亲定下婚约,但我年长之后,其实便对婚约有所担忧。兄长父母恩爱,耳濡目染之下,乃性情中人,但真真愚笨,对兄长并无男女之情,而兄长对真真也是义大于情,故而兄长与真真成亲,怕一生都过不上所向往的生活。所以在真真父母逝世之后,便想找裴叔叔解除婚约。只是不巧遇见裴叔叔病故,裴大哥为守孝回庐州,便没能来得及。”
“当时给封书信就好。”裴文宣笑起来,“也是你们实诚。”
“裴叔已故去,我怎能在此时落井下石?好在兄长如今回到华京,也开始步入官场,以兄长之能,来日可期,”秦真真笑起来,“真真也无挂念,所以让大哥带着玉佩前去退婚。但我虽退婚,却并非恶意,还望兄长见谅。”
裴文宣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见李蓉在隔壁暗笑的声音。
他不知道怎么,一时竟就有种被人看了笑话的羞恼感,脸上骤地红了起来。
秦真真见裴文宣不说话,她不由得有些疑惑,隐约听到克制不住的笑声,便转过头去,看见了靠着墙一直低头暗笑的李蓉。
秦真真皱起眉头,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平乐公主从一开始就乐个不停?
她不由得开口,迟疑着道:“请问……殿下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李蓉听秦真真开口问话,她也觉得自己过分,平复了一下情绪,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赶紧道:“就是想到了一点好笑的事。”
裴文宣冷着脸,想瞪李蓉,又知隔着墙李蓉看不见,他心中暗暗生气,不用李蓉说,他一想就知道李蓉是想起方才吵嘴的事儿在笑话他。
他才信誓旦旦说秦真真不是自愿退婚,当事人就这么过来啪啪打脸,他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不想让这种笑话继续给了李蓉看下去,便轻咳了一声,赶紧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和秦大哥的性子我清楚,你不用担心我这边。耽误你三年,也是我的过失。此地不宜久留,你同太子殿下先回去吧,你回去劝你哥几句,太子殿下……”
“这事儿我哥心里有数。”秦真真听裴文宣说到这事儿,点头认真道,“兄长你放心,大哥会去的,只是还得再等一日。”
“哦,你哥会去,你还和我说你帮我劝,让我帮你?”李川在旁边听着,挑起眉头来,“你骗我啊?”
秦真真听着李川开口,顿时失了之前的平和,冷漠出声道:“民女劝了他才去,何骗有之?”
“你……”
“川儿,”李蓉见李川又要吵,赶紧提醒李川,“不得无礼。”
李川听这话,转头看向李蓉,颇为震惊:“姐,我话都没说你就说我无礼?”
“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李蓉挑眉,随后道:“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下回去,把朝堂上的事儿打听清楚,明天早上做个准备。父皇能让我来这里,证明杨家那边应当是给他施压了,如果不出预料,明日早朝,父皇应当会将你派往西北监战。你不可直接答应,一定要不断推拒。”
“我明白。”李川抿唇,“这些事儿我早准备好了,你放心。”
“秦二小姐,”李蓉抬眼,看向旁边的秦真真,“明日若太子被逼派往前线,你兄长可确定能去?”
她盯着秦真真,秦真真得了这话,恭敬行礼道:“公主殿下放心,兄长为难殿下,不过是想探查殿下品性,并无拒绝之意。”
李蓉点头,想了想后,她看向李川,又道:“若秦临随你去前线,你不要让人知道。悄悄把他放进军营,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的人。”
李川愣了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应声道:“明白。”
费了那么大周章扳倒杨家,他们不是为李明做嫁衣的。
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李川在西北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李明一定会在这场战争后期将主将换下,把所有功劳揽在头上。如果秦临直接跟着李川过去,怕才冒了头,后面就要被李明掐了尖。
如今最稳妥的方案,就是秦临带着他那好友崔清河到前线去,以一个和李川无关的身份从头开始,然后以他二人之智谋,替李川出谋划策,解决杨家在西北边境的隐患之后,再击戎国。
等西北边境平顶,李明换掉主将,不可能把下面将领全线换人,秦临留在西北,他们这边再在华京配合秦临的军饷安排和调动,假以时日,西北的军权,早晚会落到秦临手中。
这些盘算,在场除了秦真真,其他人都心里清楚,李川恭敬道:“阿姐放心,我会安排。”
李蓉应了一声,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蓉恭敬出声,转头看向秦真真:“你可以走了吧?”
秦真真看了裴文宣一眼,犹豫了片刻后,才道:“裴大哥,如今你我年长,日后怕是不能多见,还望裴大哥多多保重。日后若有什么难处需要秦氏帮忙,兄长可直接让人上九庐山找大哥的人,真真必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听着秦真真的话,裴文宣笑了笑,像一个老者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年,点头道:“行,我记着了,你回去吧。”
秦真真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帽子,回了李川身边,李川看了李蓉一眼:“姐,我走了啊。”
李蓉不耐烦挥手,李川领着秦真真往外走去,李川埋汰着秦真真个子矮,秦真真冷着神色不理他,李蓉瞧着走远的两人,突然叫住李川:“川儿。”
李川有些疑惑回头,就看见长廊尽头,李蓉站在牢狱中静静看着他,她看他的神色里带着继续挣扎,李川有些看不明白,许久后,他才听李蓉开口道:“等会儿你让其他人送秦二小姐就是,宫中还有事等着你,你不必去了。”
听到这话,李川就笑了:“知道了,这种事儿你也要吩咐,当我小孩子啊?”
说着,李川摆了摆手,就带着秦真真一起离开。
李蓉见着李川的背影,站着还有些茫然,裴文宣虽然没见到李蓉的神色,但她的心思,他却也是猜到几分:“不想让太子和秦二小姐再碰到一起了?”
这次他注意了用词,没有再叫“真真”。
李蓉听了他的话,淡道:“你想?”
“这次遇到得早了点。”裴文宣有些担忧,“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的担心她理解,就像她只是半个春宴,就将所有事折腾得与上一世全然不同,而如今李川与秦真真早遇见这么久,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上一世李川和秦真真是在一年后才认识的。
秦真真因为选妃入宫,成为李川的侧妃。那时候李川一共纳了五个女子,上官雅为正妃,剩下四位都是从不同家族选出来的侧妃。
一开始李川闹着不愿意,后来被轮流训斥,最后李蓉劝说之下,终于应了婚事。
李蓉记得,大约也就是那时候起,李川便越来越不像年少,他开始寡言,冷漠,做事也越发沉稳,体面。
秦真真是因为秦家有兵权,皇后考虑拉拢世家兵权纳入东宫得。入东宫头些时候,秦真真与李川不和,李川几乎不与她见面,她出身寒族,又正直不屈,在东宫里多受欺负。
听闻下人克扣她冬日碳银,贪她的月俸,而她一直不曾说过,直到后来东宫两个妃子互相陷害,其中一个跳入湖中,冬日寒凉,当时谁都知道这是做戏,不去搭救,唯独秦真真路过,直接纵身入湖,把人捞了起来。
人是救了,她却病倒,屋内棉絮破旧,又无炭火,下人不肯请大夫,奄奄一息之际,下人在裴文宣入太子府时偷偷拦在了路上求救。彼时秦临还在战场,裴文宣得知之后,暗中帮忙,才把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而正是这么纵湖救人一事,被裴文宣送到了李川面前,秦真真才入了李川的眼。
也不知道李川是怎么回事,以前一直不懂情爱,结果突然就开了窍。从太子一路到帝王,一直盛宠于秦真真,秦真真也不辜负这一番宠爱,哪怕李川下狱,她也能一人一剑厮杀出去,躲过追兵,攀过雪山,远赴北境带着援兵回来。
算起来本也是丽人,可惜生在宫廷,宫廷之中,盛宠之下所带来的不仅是爱,还有利刃。
于是在李川登基后的第二年,秦真真诞下李平,紧接着就死在了后宫。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着她的尸首不肯放,是李蓉过去了,才把人从李川怀里拖出来。
秦真真死后,李川坚持以皇后之礼下葬,提前将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
那时候大家只是觉得李川消寂,以为过些年李川就会好起来。
谁知他并没有,他脾气越来越差,也越来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称的太子,最终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穷兵黩武,打压世家,铁血手腕镇压朝堂,而后挥剑平定北方。朝臣一面骂他,一面敬他,也只有李蓉稍稍能够管些他。
但后来苏家一案,他们姐弟,最终还是有了隔阂。她在朝堂指着他骂要废了他,他便让人将她拖出去打了板子。
苏家一案后,她因伤卧床,李川来看她。
那时候他已经很消瘦了,他们隔着帘子,李蓉看着他的身影,觉得他仿佛一道剪影。
他那一日说了很多,像是年少时一样,谈天说地,就说些趣事,说到末时,他忽然开口。
他说:“阿姐,我心里有只野兽,我关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伤了阿姐,对不起。”
“好在,”李川轻笑起来,“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日后,一切就拜托姐姐了。”
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飘然离开了她的房间。
在苏家人下葬后不久,李川宣布出家。裴文宣带着群臣堵在了大行宫跪了一天,终于达成了妥协,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后二十五年,李川再没上过一次早朝,朝中交给裴文宣和李蓉,裴文宣扩大科举,拥立寒门,改革税法,广开商贸。而世家在被李川打击之后,只能寻求李蓉的庇护,在李蓉的带领下,广修学堂,培育无数风流人物,各有所长。
这二十五年,是大夏盛世。
可这个盛世里,却有一个每日沉迷于方士所描绘的幻术之中,企图寻找起死回生之法的君王。
她在后半生无数次回想,如果她没让李川经历太子被废,没让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这一生都会像年少时那样,永远心怀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间。
只是那时候,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她不去想无法改变的事,也就浑浑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却不一样,她当真有了选择。
他们两个人靠在同一面墙上,各自站在两边,李蓉不说话,裴文宣仰头看着午后的天空,过了好久后,李蓉缓慢出声:“这次,你不会再让她入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