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赶过了东四牌楼,就是南小街。
全子咬着烧饼说:“那烧饼铺掌柜的说,徐家宅子就在这儿了。”
桂娘看她弟弟这憨吃的样子就生气,但鉴于全子刺探情报有功,也就没骂他,专心看起路来。
这地方果然是个荒凉的所在,四周寥无人烟,借着朦胧的月色,勉强看得见沿街凭空起的一路院墙,在往前走,街心蹲着两只石狮子,夹峙着中间叁间兽头大门。匾额已经给摘去了,认不出字号,可左右几里地就这么一座大宅,桂娘便叫停了全子,让他栓骡子,自己和银瓶走上台阶,到了门前。
斑驳黑油大门上了封条与铁锁,银瓶与桂娘合力推了推,只开了浅浅的一道缝隙。好在锈死的铁链松懈,她们两人又娇小,撕破了封条,缩着身子,竟真挤了进去。
高深的大门合上,吱呀一声,惊飞了避雨的燕雀,凄厉叫着一阵翅膀,飞到那边儿去了。留下一个黑黪黪的世界,空有着轩昂的院落,画墙满长青苔,砖缝杂草丛生,稀稀落落地下着雨,像是聊斋里住着鬼的阴宅。
全子小声道:“姐姐,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才那掌柜的说都传说这宅子闹鬼,所以才一直没顶出去——”
“闭嘴罢你!贼娘的小猢狲儿!”桂娘吓得哆嗦,更骂了两句给自己壮胆,又扭头问银瓶:“这地方,你可有印象么?”
银瓶只是摇了摇头。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这个平日里最胆小的人,走在这荒宅里却并没有丝毫害怕。他们顺着府邸的中线慢慢走,银瓶惊异于自己竟真的对这里的设置有一股子直觉的知道。比如内仪门后的院子西角落栽着参天的梧桐,比如抱厦后面应当有一座小小的凉亭,凉亭与南北夹道间隔着座粉油影壁儿……
是卖油翁“熟极而流”般的熟悉,走到那里便知必有那么个东西在,只是旧了,破了,成为了欹损垣墙,歪斜台榭的所在。
银瓶的心怦怦地跳着,莫名地有种近乡情更怯的畏缩——可这里怎会是她的乡!她头痛得愈发紧了,索性加快了脚步。府邸的尽头是后花园,山子门半掩着,并没有上锁,银瓶走了进去,在月色下先看见满眼参天的枯树,一棵树下倒着架秋千。她闭上眼睛,想象它们枝叶扶疏的样子,倏然像是回到了暮春。
是了,春天,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春日里消春困,拿汗巾在树下扎秋千,恍惚中她自己正站在画板上,在香风里高高荡起来,笑得身子发软也不肯停下。
这样快乐的时光,不会是在勾栏里。
那会是在这里么?
秋千飞到半空,远远可以看见假山外金碧琉璃瓦的庭院。有个绫罗裹身的夫人款款走进了院门,把手搭在一个丫头的手上,然后抬起头,看见了她。夫人骤然变了脸色,立即叫丫头拿了她来教训。
她怕了,慌忙跳下秋千,跑了。
尽管看不清脸,她知道那一定是她的母亲,那座院子——如果有,也一定是她母亲的上房。
银瓶骤然睁开了眼,转身便向外跑去。循着梦里的痕迹,踉跄着到了秋千上看到的地方,果然见有一座黑油大门的院落。她的心荡了一荡,急不可待地迈进去,不想先给门槛子绊了一跤,人倒在地上,头也磕上了门槛。
她头痛欲裂,伏在地上打了个激灵,耳边却忽然嗡嗡作响,连淅淅沥沥的雨声都宕远了。仿佛远远听见前朝宫殿的锣鼓,恍惚中宣告着梦的终结。
荡悠悠的一刹那,过往海啸般涌进脑海,前十六年的人生走马灯似的回旋。
她蓦得矮了,小了,变回了小孩子,在戏台下看着自己的扮演,在金玉阑干的香闺,在繁荣阜盛的京华,扮演相国的女儿,那个驰名京城的闺秀。
……
她丢魂失魄地叫了一声“娘”,爬起来便撞进了门去。
宽敞的院子里,雨很小了,月亮高升,正映着正房琉璃瓦的飞檐。银瓶跌跌撞撞扑到房门上,门被锁得死死的,她把手拍搡着门。拍不开,把手拍肿了,也只是拍。
“娘!娘!”
虚胀的嗓子从她的喉咙里逼出来,眼泪混着雨水淌,“娘,你开开门呐娘,是我,是婉婉……爹,哥哥,哥哥——怎么都不理我了?娘——”
桂娘好容易跟上来,看这光景便猜出了几分,一把揽过跪在门旁的银瓶,急切道,“嗳呀,你可是想起什么了吗!”
银瓶两只手臂都震麻了,心口也干麻得说不出话来。她怔怔地回头看了桂娘半晌,忽然笑了,指着大门说:“是了,我竟忘了,娘她……就是吊死在这里了。我没看见她最后一面,林妈妈不让我看。”
桂娘后背发凉,“银——徐、徐姑娘?”
银瓶抬头望了望檐下空晃晃的鹦鹉架,“娘说,徐家的女儿,不能活着丢人,她死之前,吩咐林妈妈一定也把我勒死。林妈妈舍不得,给我换了身丫头的衣裳。我混在下人里,被官府的人领出去卖了,她却、她却——给他们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