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几十年,这男人也只对自己说过一句软话。
他说,你莫怕,不会让你走的,我……认你。
可,到底离的太远,两盏灯也死了,谁也亮不到对面去。
太阳啊,就越升越高,晨曦一点点的舒展开陈大胜脸上的阴霾,如阿娘的手,抚去顽童面颊上的泥巴,露出干干净净一张孩儿面。
陈大胜合起的眼里出现一团雾,他被娘亲抱着哄睡,他全心全意看着娘,娘也全心全意看着他,娘用鼻翼哼着最心疼的调子,睡呀,睡呀,你怎么还不睡?又哄我那?
阿娘一直哼啊,哼啊,他就一直跑啊,跑啊,跌跌撞撞就推开老家破旧的柴门,半条腿进院儿,就对屋里大声喊起来,娘……!
“饿了!”
七茜儿听到陈大胜说话,愣了一下问:“恩?”
那人背对着说:“饿了。”
“哦……恩!”
身后,粗瓷大碗灵巧的撞出家的滋味,锅盖受了水汽变的软绵又慈祥。葫芦瓢撑着偏爱,满满当当的盛了安稳的热东西灌了满碗。
她的步履缓慢平和,一步一步的端着走到陈大胜面前,蹲下递给他。
“那。”
陈大胜接了碗却放置在一边,却猛的握住就要走的手,手愣了,呆呆的,黏黏的展着与母亲一般无二的茧子。
他捧住她两只手仔细端详,最后就把脸放进去闭起眼,深深的闻了一下,那滋味,哈……跟娘一样啊!菜刀的铁香,新鲜的野菜香,还有老案板的油腻香,这些气混在一起……他就回来了。
他轻轻的说:“那……?”
他抬头,眼神明亮:“你怎么不与我生分呢?”
就像认识了一辈子。
七茜儿看着他的脸,她从前盯着他的木头,每天,每天,每时,每时,每刻,每刻都在跟他说话,说家里啊,说外面啊,说这个世道啊,可他总是不理她的。
总算是应了呢。
她就笑了,说:“吃你的吧!”
陈大胜眯着眼睛点头,不舍的松手,端起碗,溜着碗边裹了一口汤,就快活的吃了起来,好不容易歇歇嘴,一抬头,他便看到他小媳妇,正蹑手蹑脚的走到西边下屋的窗前。
西下屋的门被阿奶反锁了,却也没关系。他媳妇伸手托住活窗,就将整扇的窗卸了下来。
陈大胜呛了。
七茜儿对他扬眉:“嘘……”
下巴对老太太那边点点。
陈大胜点点头,端着碗,也是蹑手蹑脚的过去,看他媳妇儿熟稔的爬窗进去,没多会儿,她又举着一碗羊肉块出来,对他又说:“嘘……”。
半碗羊肉块就咕噜进了他的碗。
“嘘……”
陈大胜呆了,看看自己的碗,又看看媳妇儿。
好厉害!!
七茜儿卡好窗户,端着半碗肉回到灶台,毫不心疼的就倒了个干干净净。
藏个屁!放着也是坏!
西屋,老太太慢慢掩好窗缝,撇嘴又睡回被窝,骂了句:“小遭雷劈的!”
后来,一只庄外来的傻鸡才懒洋洋的开始打鸣。
那老巷原本是死了的,没了人便成荒庙积尘的气象。
可是后来又有人了,一个小媳妇,背着等身的大筐,指着巷尾的一套宅子说,那边屋好,咱去那边吧……从此这巷子便又活了。
不知道是哪年的事情了,前朝皇家狩猎的林子边上,就陆陆续续有了这样跟风的庄子,还越修越奢华。
那住在燕京的人,总是想把日子过的体面又精致,他们离开燕京花成千上万贯在百泉山边上造一年只住月半的宅邸。
而现在,这些大宅就便宜了这些外乡的泥腿子们。
今儿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阳老爷暖和,人就欣喜。
师姐来了兴致,追的成先生绕着院子里的石桌转圈跑。
成先生一边跑,一边哀求着对师姐说:“好师姐,你容我歇歇,不然……我就给你吹个萧,你不是最爱听我吹箫么,《喜相逢》,《仙桃儿》随你点。”
要命的时刻,他便听到门口细细碎碎的脚步传来,如蒙大赦他指着外面就小声喊:“外面,外面有人!容我去看看是谁?”
奔命一般跑到门口,成先生打开门,一步迅速迈出,便看到陈霍氏怀里抱着一个木牌匾,她身后跟着她相公陈大胜,她的祖母陈吴氏,陈大胜手里一支笔,半碗墨汁,身后还跟着独臂孟万全,还有那几把老刀,都各自捧着面糊碗,宣纸条子。
大家都喜笑颜开,欢乐如过年般,却被身边猛拉开的门吓一跳。
一群人惊讶的看向成先生,成先生吸吸气,看看身后,就小心翼翼的带上门才问:“诸位这是?”
七茜儿笑眯眯的打量他,笑着说:“万想不到,咱们竟做了邻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