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脸看着李氏,苦求道:“打!使劲打我,哦,你不是要剖我的心么?”
她猛的撕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一片全无遮挡,全然忘记羞的笑着说:“来……来剖……”
这话却没说完,便被人扯着头发甩在地面之上,管四儿啐她道:“现在,怕了?”
曾氏吸吸鼻涕,点头如捣蒜般服软道:“怕,怕死了,怕死了,真的怕了,我怕了……”
围观者都不说话,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言语难以描述。
管四儿蹲下,帮着无耻妇人将衣裳合上道:“给女子留点脸,你不要脸,你的子嗣,你亲人家的女子还要在这世上存活呢。”
一番折腾,曾氏便抓住自己的衣裳留下了眼泪,她边哭边笑道:“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就不能给点脸么?”
管四儿默然的摇头,曾氏便陷入久远的过去,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终于说:“晚了啊,晚了啊,从第一回 起,我便知我是疯了的……十二上我阿父开文会,看到他,我便入了魔障,那时候多好啊,无忧无虑的。
我们县的学子便都来我家坐着,我就与姐姐妹妹躲在屏风后看他们清谈,他可真好看啊,一院子的人,我就只能看到他,就数他威风,就像天上的白鹤一般,我都看呆了。然后~我三婶就笑我,她问啊,乖囡,你在给自己找夫婿么?
我就说啊,是呀,那个最高的鹤儿,最好看的,就是我的夫婿了~全家都笑我……都笑我,我自己也笑,后来才知,他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是凤梧书院的俊才,我是那般的喜欢他啊……”
曾氏回头看向神魂已破的赵长溪叹息:“他啊,现在也是这样俊俏,可我却这样的恨他……”
赵长溪愕然看向曾氏,可曾氏没看他了。
曾氏说话的声调仿若回到了十二岁,那个小姑娘稀罕上一个优秀的郎君,她想嫁给他,就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学本事,一日一日的巴望着,终于长大,终于两家门当户对,十六岁她得偿所愿。
她笑的如一个新娘般道:“十六入赵门,曲身敬姑舅,老母家中泣,闷闷不得安,嫩芽方吐珠,独身过千里,一生付一人……我当初是那么高兴呀,在在故乡我也才名在外,摸样俊俏还四德兼备,有多少人求娶我,我却谁也不嫁,我阿母爱我就如了我的意,欢欢喜喜嫁给了我喜欢的人,我一高兴啊,就给我的陪嫁丫头起了一个新名字,多如意……呵呵呵呵呵,多如意……”
跪在一边的多婆子白着一张脸看着自己的小姐,泪流满面唤了一声:“小姐。”
曾氏本不想说这些事情,可是她也隐瞒不了了。
她落魄狼狈的笑着,满口是血的笑着:“我带着我的嫁妆,欢欢喜喜的来了,我做了一路美梦,我要给他生许多许多与他一样的孩儿,可惜……千里迢迢的我来了,新婚第一夜他却撇下我,列位看官,能信否?新婚第一夜,他撇下我?我离家一千三百里嫁给他,就因宫之仪写了一篇优等文章,他就把我舍了,舍了!!”
赵长溪身躯摇晃,扶住身边的柱子摇头不敢相信。
曾氏已然豁出去了,就一点不给他留脸开始说:“赵家那么大,人那么多,我却只认识他,可他却舍了我,从夕阳上兰亭到孤月愁煞人,便,什么梦都碎了,什么都没了……我问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么?”
她看着周围人,忽然大喊一声:“可我的娘家,我回不去了啊!!!回不去了啊!!”
管四儿有些纳闷,自己被拐卖,竟是因为一个女子独守洞房,他的夫婿竟挑灯做文章去了?
曾氏一手捏着衣领,伸出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抓挠几下,什么也抓不住,就一阵咯咯笑着道:“我以为总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他不来,不喜欢我,是我不够好么,那我要更加贤惠些,更加温柔些,更加耐心些……没用啊,该做的都做了,可宫之仪这个名字,从此便与我这破日子分不开了,新婚之夜他有上等文章,十月怀胎,他们要凤梧赛文,我挣扎三日方艰难产子,一句好言好语没有,我家那个东西,竟为输了人家一筹,他绝食了……呵,他不吃饭了?
我的婆婆怪我不会侍奉夫君,我只能忍痛含泪还得去劝慰他……那时候,我便明白了,只要他不爬的高高的,只要他赢不了宫之仪……他的眼就永远落不到我们孤儿寡母身上……”
“你,你胡说什么?如何就是孤儿寡母了?”
一直没说话的赵长溪,语气颤抖的忽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曾氏却没有回头,只是讷讷道:“他们都对我说,你的夫婿是如此的优秀,你的夫婿是多么风光霁月,他人中龙凤啊!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我冷啊……三十五年夫妻,没有一日人家不头悬梁锥心刺骨,一心就想赢宫之仪……哈哈,谁敢信?
只要宫之仪赢了他,我们的日子便不能过了,宫之仪得了解元,我们便全家不能吃饭,人家把桌儿都掀翻了,人家好不容易两次赴京考了个进士,我那时候就想……神灵啊,你们总算给我活路了,哈哈哈,不给活路!”
曾氏咯咯笑着看向捂脸的赵长溪,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活着,便说:“我准备了整整一年,怀胎三月,我便开始派人去燕京寻个宅子,我以为我逃脱升天了……哈哈哈,莫道铁为肠,铁肠今也伤(清,关锳),到头来,还有几幅肝肠与你伤啊赵长溪,人家忽就不做官了,燕京的宅子就白买了,还要搬到山上去?人家宫之仪想教书了,赵长溪就也要个桃李满天下了……
我恨啊,我都不明白我是缺胳膊,还是少了腿儿……怎么就把这日子过成这般糟糕的模样,我恨,我就很不得一把火烧了,烧了那凤梧山!我越陷越深,我布施焚香也是一身腌臜,十辈子都洗不干净一身污垢,哈哈哈,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
那妇人忽然开始唱曲,都是思春的小调儿……
管四儿摇头,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有眼,有心略想便都懂了。
这妇早已疯魔,她无胆反抗丈夫,便报复一个婴孩,她走却被孩子拖累挣扎不得,她报复,甚至给丈夫塞了一个奸生子想污了他的名声,她堕入魔障越陷越深……
是想不到,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曾氏彻底疯了,她在原地絮絮叨叨一会追忆她在娘家的好日子,一会说着她人生最好的时候,一会子又露出疯癫,骂出一串粉头妾氏的名讳……
管四儿到底不想听了,他站起来走到早就气的绵软,半靠在长子怀里的李氏面前。
缓缓蹲下他对李氏说:“娘!走吧,儿背你回家……”
天色朦胧,透出黎明的光。
曾氏已经忘记羞耻,露着前胸,双手比划的飞快,正在叙述自己的人生,憋了一辈子的仇恨,一时半会子,怕她也说不完了。
管四儿背着自己的娘离开这地方,他们走到门口,宫先生无奈摇头,甩袖要走,却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师,师弟?”
众人回头,就看到赵长溪满面哀求看着宫之仪道:“我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洗不干净身上的罪孽,可,我的孩子,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宫之仪却不等他说完,径直走到他面前,双眼冒着火焰的死死的盯着他。
最后便是一声:“呸!”
那是一个极幸福的清晨,管四儿脚步轻盈的背着娘亲回到学士街,从长长的牌坊下走过。
管四儿将陈大胜头回来,将这些看做贞节牌坊的事儿说给爹娘听,他们便笑的眉目舒展。
这天上的云啊,它们就自在的飞着,这墙头的藤蔓,它就随心的枯萎。
他们遇到许多人,不待人家说话,宫先生便拉住不认识的说,这是我儿。
没人敢打搅这种团聚,便是陈大胜心里再忧,也只是默默的随着弟弟到了巷子口,再默默的看他们远去……
那家人回到屋里,李氏便亲自下厨,想给儿子烹一顿早饭。
做娘的问儿子:“乖儿,你想吃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