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还早,他今儿这敲门的劲道便十分大,他手里的碗本就不牢固,一顿敲下来,就吓的婢仆们的心都要碎了。
好不容易成家那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从哪院里便出来一个长的国色天香,却邋里邋遢,披头散发,眼屎还卡在眼角的大美人。
丑姑等着安儿骂他:“你牲口啊,大早上有病?”
安儿轻笑,歪脸闭眼闻了一下:“这不是来吃药了么?八珍汤?赶紧给我弄一碗。”
成家这药可是好东西,从前开始练功,大早上起来都会浑身酸疼,但只要用了成家的药,一碗下去周身轻快,随意一抹百痛全消。
没有了和缓期,亲卫巷的崽子就抢着吃药抹药,练功更是事半功倍。
丑姑瞪了安儿一眼,回身到院边缘的一口四季不熄火的铁锅里取药,安儿就跟在她身后唠叨:“后儿,陶大将军回京献俘,我如意哥给找了最好的位置,你去不去?”
丑姑拿勺给安儿填满药,看他喝着就说:“我不去了,我娘要带我上山采药去,再说了,大将军家就住在后巷,早晚能看到。”
安儿呛了一下诧异:“你说啥?大将军住咱们这里?”
丑姑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啊?”
安儿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这少年人长到一定时候,心里便都有个大英雄。
左梁关守关大将陶继宗镇守边关十余年,多次带兵迎战坦人,去岁年尾更是出关追着坦人打到坦河以东,还缴获了不少好东西,更擒获了经常扰边的坦人部落长奥塔斯,如此才有了这月的入京献俘。
那个少年不爱英雄呢,一听英雄跟自己住在一条街,他就更兴奋了。
这一串问题问出来,丑姑本就性冷,话也少,等他问完就一句:“你回家问你娘。”
安儿能咋的,只得伸出碗道:“再来一碗。”
喝了药,出了门,孟家挂锁,他又脚下一拐去了童家。
圆头圆脑的大铜锤早就等着了,看到安儿过来他就抱怨:“你赶紧着,我这还要后山校场练功去呢,你以为谁都这么闲?”
童家门口有个小桌子,桌上摆着十几盘子菜肴。
佘万霖坐在早就被他们花了十多年功夫,用腚磨的铮亮的门槛上,他端着破碗,眼睛看到哪道菜,大铜锤就给他夹一筷子。
在这里可没燕京的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安儿就一边吃一边问:“二锤,三锤儿呢?你姐呢……”
这话还没说完,这俩孩子鼻翼一耸动,就脸上露出诡异的笑,齐齐歪头往巷子尾看去。
亲卫巷尾,胡有贵腰挎宝剑,穿一件嫩青罩纱长衫,他头戴玉冠,脸上还涂着细粉,这位可是燕京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人家也没有留须,甭看三十多岁了,打眼一看,跟二十出头的精致公子并无区别。
眼见人走到面前,两个少爷站起来给他问安,问完安儿又问:“五叔,您今儿咋不在衙门里呆着?不是说京里要献俘么?您也不去接着?”
胡有贵如今依旧在兵部下挂着,已经升到正四品郎中,手下管着禁卫军外围六所的人,还兼着武职选授的大权。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老爷,他却大清早摸着下巴,对着两个侄儿大言不惭的说:“陶继宗献俘关我什么事儿?啧!孩儿们?你们说~你们五婶婶喜欢我今儿这个打扮么?”
据说宇文家那位女将军最喜欢五叔这张脸,孩子们没有见过那位,也不知道人家稀不稀罕,可也不能打击可怜的五叔不是。
这都十年了,人家就一条胳膊也不嫁胡有贵。
俩孩子一起点头,胡有贵满意的又举起袖子左右闻闻,最后美滋滋的唠叨一句:“我今儿换了新香,想来小巧应该喜欢。”
说完他就哼着歌儿离开了。
安儿看着五叔的背影摇头:“我说大铜锤,你说咱们这些叔叔伯伯,成日子闲来逛去,看上去都是挎刀的,我咋就觉着他们的刀许都生锈了呢,你听听五叔叔这意思,他还看不上人家陶大将军呢?”
大铜锤冷哼:“哼,也就练功的时候欺负欺负咱们,都一个个在燕京里容养着,一身的本事早晚磨没了,就给我等着吧……”
大铜锤有个边关杀敌,震撼他爹的伟大梦想。
安儿点点头,低头扒拉干净饭菜,又添了一碗,这才与大铜锤告别,举着碗便出了亲卫巷,不许人跟随,就自己绕着泉后街找起老臭来。
人生命里总有舍不掉的东西,就如泉后街,就如亲卫巷,就如叫花子老臭。
都是安儿不能舍的。
他在家就要分老臭一碗饭,他不在,也要吩咐人把老臭照顾好。
至于怎么认识的老臭,瘟神庙要管着老臭?其实安儿早就忘了。
好像他爹说,他欠老臭一碗饭的,他就还到现在。
泉后街的人对于这个小郡王的古怪行为是包容的,这就是自己街里的孩子,看到人就觉着亲切,也不畏惧他富贵。
如此走没几步,就有街坊笑着对安儿说:“小爷儿,老臭在学堂外柳树边儿看卖人呢。”
三礼学堂外,一棵大柳树下围着两圈人,当中的位置,几个插着草标的少年跪着,那卖人的牙子走到一干瘦少年前面,用手粗鲁的托起这人的下巴就笑着对周围道:“诸位爷,甭看这孩子长的瘦,那也是识文断字,官宦人家出身呢。”
那少年枯瘦可怜,瘦巴巴的脸抬着,眼里无神整个人死了一半的样儿。
围观的有人听不得人牙子吹牛,就笑骂道:“别张嘴就放屁,就这还官宦人家?”
这人牙子笑道:“嗨,还真不是吹牛的,我在这边做了十多年的买卖,这里面谁家如何我那是一清二楚,这孩子祖上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宦人家,他家就住在里面的礼部巷,姓杨的那家~各位老爷可知吖?”
这牙子这般说,便有人真的想起来了,道:“哦,还,还真有这么一户人家,好像是冒充皇家血脉被贬,后又牵连进谋逆案,被抄家了?”
那人牙子一拍手:“对对!就是这家人,他家罪过不大,那会子是主犯判了斩首,其余等俱发卖为奴……”
安儿端着饭食远远就看到老臭穿着一双破鞋,踮着黑脚跟,大老爷一样他还背着手站在磨盘上看热闹。
他悄悄过去,笑着低声喊人:“老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