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群来看热闹的村民,虽不知道一艘靠岸的破戏船有啥好看,然而他们就是扶老携幼来江岸看。
最过分还有几个婶子,抱着木盆来这边,边看他的热闹,边洗衣裳。
有几十口子人到了近前,热热闹闹的来,也不打搅,就江岸站定说说笑笑,指指点点。
佘万霖受不住这种指点,只能躲回舱里就窗缝往外瞧。
他也是头回看到金滇百姓,怎么说呢,跟那些弄划子做买卖的不同,那种富,这种贫!
穷到什么地步,从前庆丰外来的乞丐穿的衣裳,如今他们就套着,也别跟老臭比,老臭从前是乞丐里的王爷,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家里叔叔伯伯不穿的,就舍给他了,他就是脏。
如今想,却是故意的。
前些日子,佘万霖兴许会因为这种贫穷而震惊,现在不会了,各地都有穷人,一般一户人家,顶多见客的当家人有身不错见人的衣裳。
其实人活精气神,衣衫褴褛,衣不遮体,鹑衣百结之类也没啥,主要一入金滇,这里的百姓面有绝望,眼有死气。
投错胎,落错土,金滇从上到下衙门只做一件正事,就是给百姓添麻烦。
倒是像请戏的田财主家,他们才是撑起一方水土的立柱,乡里有纠纷,有为难,有过不去的坎儿,这里的百姓轻易也不惊衙差,都在本地找一信得过的君子,内部解决了。
所以说,谭守义可恨呢。
金滇这个地方对于佘万霖来说,从前就是逢年过节的节礼,有金滇腊肉,金滇菜干,金滇竹器,还有金滇细布……每次最少三大车。
阿娘说过,也都不值什么钱,合起来每次不超五十贯。
可金滇往它处送的节礼,就很值钱了,万里昭昭送猛兽的,江水长长运送赏石玉器的。
好像是去年吧,大皇子家摆酒,小花叔待他耍子,当时厅堂正中摆了个一人高的玉石山子。
那山子雕的精致,山山水水,重重叠叠,奇峰凸起,青松巍峨,宝塔古寺,靠上一轮晨曦旭日,就是简单的《旭日东升》。
难得是大又奇巧,也是佘万霖见到除却皇宫外,最大的,最漂亮的一块玉石山子了。
那会子,他就想起小时候听的完璧归赵,里面说起和氏璧,说那和氏璧如何好,如何美,如何价值连城,可偏偏楚人卞要找王献玉,王不信,断其双足……直至遇文王昭雪。
当时他还小,便气愤说,楚人卞是个傻子,君王不信,直接自己刨开呀?
童言童语幼稚的阿爷笑,笑完带他去家里的库房,寻了一块不大的玉石送到宫内专做玉石首饰的匠人处,寻两个积年的开玉匠人,用一种绑了兽筋的弓子粘了金刚砂,一点一点的研磨。
那玉石不大,用工足十五日,方在皮上裂一缝隙得见玉肉。
后阿爷说,有关于和氏璧里的两位君王,一种是眼瞎,还有一种就是那君王精穷,其实他也开不起。
而今一块能见人的玉,在卢伯娘的铺子里,少说也是十贯起的意思。
不是那玉贵,好玉贵在工,尤其古代,便是君王也不宽裕呀。
然而那日的《旭日东升》山子,宫里有体面的娘娘手里有,皇子们得不得宠的,也都有一两件,还都是谭家送的。
金滇出玉,谭家就年年送。
燕京没有人不喜欢谭家的,除了自家,真真见者一注横财。
可福瑞郡王府不一样,如果送礼的持太子少师谭守义的帖子来送,东西又是一般的土产,阿爷就收。
若是拿金滇布政使司的帖子送,家里就不收。
从前佘万霖不懂阿爷为什么跟帖子较劲,现在懂了,阿爷比谭守义官位高,爵位高,又是一殿同僚,他能受谭守义对上司的节礼孝敬,但不受金滇这边的礼。
想是早知他家缺德了,又不愿意驳皇爷的脸面,毕竟,宫里而今最得宠的人不是皇子,却是谭唯心这个奸狗。
小孩子找伙伴都扎堆,跟佘万霖玩耍的这帮子,就没有一个喜欢谭唯心的,也不是说他有什么错处,就那人吧,说不出来的假。
从前佘万霖还说呢,都憋住了,人家也没做什么,何苦处处甩脸子排斥他?
而今看就是恶心一家子,这些年来,不管闲事的阿爷就用这种方式在一次次打谭家的脸。
他嫌弃就嫌弃了,更不怕得罪谭家。
可这就够了么?
不入金滇佘万霖不知,入了金滇佘万霖便觉着,家里受些竹子漆器都是造孽呢。
区区几百里的金滇水路,一个戏船到今儿,已经被盘剥了不下二十次,他想好了,回头回了燕京,他要跟谭家作对一辈子。
甭说金滇竹器了,便是远来的金滇叶树叶子,他拿了都有下十八层地狱的孽债。
心里想着心事,这人就迷迷糊糊的睡了。
半梦半醒的,他又听到船下有人喊他。
待抠着眼屎出去一看,却是张永春,张永宝两人提着个大篮子给他送饭。
佘万霖有些感动又震惊的指着自己问:“给我的?”
昨儿张永宝还哭了半夜,现下却笑的没心没肺,他举着一张肿脸外加肿眼泡,对他大声说:“对!就是给平掌柜还有小东家的,我们班主说,两位爷儿看船辛苦,今儿明儿伙食,都随我们吃。”
张永春扶了一下篮子:“小东家,田老爷家开了大豆腐锅,烧了好大的油水,我跟您二位转锅弄了两勺子呢!”
张永宝连连点头:“对呀,对呀!师傅预备打他,说他没规矩,我们就说给你们整的,师傅就没说,让赶紧送来,赶紧回去!”
佘万霖寻了打水的桶绳放下,吊了那篮子上来,打开一看,却是两大碗糙米上盖了一层豆腐杂菜,也是有些油水的,不是清水煮菜,闻上去,也真是香。
寻了空碗捣腾,又放篮子下去,佘万霖就问:“今晚不回来了?”
两个丧良心的就笑的没心没肺,他们笑,周围围观的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