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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8158 字 5天前

第2180章 假性冥顽

“项贤兄!”

中山渭孙拔身而起,热情高呼。

项北倒提盖世戟,转回头来,表示他在“看”。

“自观河台一别,至今八年矣!”中山渭孙脸上堆笑:“项贤兄的英姿,还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

八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当初“啼声才试”的雏凤,他们各自都经历了许多。

时间把项北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硬朗,曾经眼高于顶、霸道无双的他,现在却很沉敛。

闻言只是道:“被焰花按在脸上的英姿吗?”

此后许多年,人们复盘道历三九一九的黄河之会,论及这场冠盖历代的天骄盛会里,最精彩的场面,通常有两场呼声最高——

分别是斗昭和重玄遵的天骄并世,姜望剑仙人对秦至臻的阎罗天子。

在此之下,是姜望剑横逆旅,以及姜望焰花按脸项北。

这是常常会被拿来观摩、讨论、学习的一战,可不是时常浮现在脑海嘛。很多楚国之外的人谈及项北……哦,就是那个被姜望在脸上放焰花的大个子!

中山渭孙愣了一下,赶紧补救:“都是往事了!谁还没有个发挥不如意的时候呢?当年我也只是外楼场四强。”

“我是内府场八强。”项北道。

中山渭孙这才想起来,项北签运极不好,在八进四的时候就遇上了姜望。

当然,要说签运这件事,他中山渭孙的签运是极好的,可没能把握住,输给了燕少飞,又有什么可说?

“俱往矣!”中山渭孙一挥手,姿态豪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项北没有说话,只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问——怎么看?

“别这样。”中山渭孙陪着笑:“这样我聊不下去了。”

“风流人物,三九一九年已经数过。如今八年过去了,最耀眼的人还是最耀眼。往后看吗?在两到七年之内,新一届黄河之会也将召开。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绝世天骄,即将世所瞩目。”项北提着盖世戟,径往前飞:“留给我们证明自己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是啊!我们都需要更努力才行。”中山渭孙连忙跟上,赶紧套近乎:“黄河失利,令我每每惊醒午夜。我常常觉得光阴难追,怕见虚度——项贤兄,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项北把盖世戟一横,示意他到此爲止,不必再跟上:“我们不是志同道合,中山渭孙,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你自己。你的道路在哪里?”

中山渭孙讪讪地顿在那里,强笑道:“项兄,我不明白伱的意思。”

项北悬立在彼,与中山渭孙间隔着一杆盖世戟的距离:“你是否觉得,做了以前不曾做的事情,就算是改变?你是否觉得,学会低头,就算是成熟?你是否觉得,斩碎了规矩,你便已然新生?”

“项兄。”中山渭孙脸上没了笑容:“你想说什么?”

项北摇了摇头:“温文尔雅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不过是用一个面具换上另一个面具。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你也没有真正破规破矩,你只是失礼失意。山上贼,还在山上。心中贼,还在心中。”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呢?中山渭孙本想这么问,但是他没有出声。因爲这实在是不必要的问题。

“假性冥顽,难见天宫。我建议你再去看看姜阁老天京城那一战的细节,或许你能明白,什么叫‘打破藩篱能悟空’!”

项北说完这一句,便横戟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只是一个闪烁,就已经混入远山的重影,仿佛他也是巍峨的其中一座,是绵延山脉的一部分。

中山渭孙没有跟上去。

项北已经给出了回答,项北帮不了他。

但项北也给出了自己的帮助。

悬驻此处,极目四方,尽皆萧然。绵延的军帐更远,是空兀的原野。这个秋天注定让人难以忘怀。

中山渭孙寂寞地远眺,黄河之会外楼场的四强,眺望内府场的八强背影。

这人戳瞎了天生的神通之眼,却看得更清楚。这人输掉了黄河之会,输掉了山海境,却变得更磅礴。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经历都可以让人成长——前提是你正视这一切。

自己这八年来虽然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努力,却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一点什么呢?

说不清道不明,看不到也摸不着。

前路遥遥,今日洞见否?

……

……

天光摊碎琉璃瓦,一片秋思梦不成。

在一片混乱的南斗秘境中,这处偏殿算是难得的安静。

但安静很快也被敲碎了。

龙伯机沉眸提剑,脚步促急地走进来。

往日飘渺超然的气质,已然无踪影。那称得上中正端方的脸,也被狞恶的情绪所皱着。愤恨的情绪在每一缕突兀的皱痕里失控。

唯独那被玉簪约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勉强留着几分大宗真传的体面。

啪嗒!啪嗒!

靴子在地砖上踏出杀气来。

面笼黑纱、独立窗台前的女人,被夕阳照了一身暖色,静静体会着深秋的心事。直听得脚步声迫近,才慵懒地回眸,那双妩媚眼睛里的神色,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龙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龙伯机拔剑出鞘,杀气随之迸发,一瞬狞然:“你还敢问我什么意思?!”

昧月索性转回身,随性地往后一靠,轻轻倚在窗台,双手抱臂,以轻蔑的姿态瞧着龙伯机:“此次隐秘行动,我三分香气楼筹谋多年,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我们赌上了这么多年在楚国的经营,启动楚境之内全部暗子,破除千难万阻,把【桃花源】悄无声息地拿了出来。在郢城没有出事,在楚境没有出事,偏偏在最简单、最轻松的这个环节,在即将送出南域的时候被发现了!龙师兄——我爲什么不能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眸光是冷漠的,是夕阳西下之后,无人归来的冷漠:“我三分香气楼送来的元石,可以把这间偏殿填满。我们奉上的物资,皆是你南斗殿之所缺。而你们做到了什么呢?你南斗殿是古老大宗,历史悠久,底蕴雄厚。却连这件事情里最轻松的一个环节,都不能承担!龙师兄——我不该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龙伯机握紧他的剑柄,仿佛如此才能支撑他的愤怒,才具有愤怒的理由:“你起先并没有说你们要偷【桃花源】!人心不足捋虎须,方招此弥天大祸!”

“那不叫偷,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昧月平静地道:“在拿回【桃花源】之前,我没有通知你吗?你们不知情吗?我们转移三分香气楼的财産,转移了七次。回回把你们喂得肚圆。每回我们要拿什么,要走什么路线,在哪里交接,都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你们只需要保证最后一段路的安全,做最轻松的事情,拿最丰厚的收获——现在楚国大军来了,你开始怨我们了?”

龙伯机气势汹汹地提剑来问她,此刻反而是她往前走,她步步紧逼,仿佛踩住了龙伯机的心跳:“事情败在你们这个环节,机密因你们而泄露。此次行动,我三分香气楼已是倾尽南域所有积累,耗空楚境棋子,最后却满盘皆输!天香有七,战死其三。心香十一,受诛其五。奉香真人法罗,死于斗昭刀下!龙师兄——你竟来怨我?”

昧月所说的这些,龙伯机没有一句能反驳。

他满怀杀意地提剑而来,现在好没道理。

可他心里分明清楚,南斗殿如今必须面对的这一切险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是她打开了那口贮满灾殃的箱子。心香第一,祸国殃民!

龙伯机咬着狠道:“我不该怨你?死掉的那些人不该怨你?若你没有来南斗秘境,这些都不会发生!”

昧月摇了摇头。她眼中的失望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叫龙伯机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多少!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嗯?”

她的眸光混淆在秋色里,显出一种萧条的肃杀,她几乎是指着龙伯机的面皮在质问:“你是司命殿嫡传,众所期许的南斗未来,天命骄子龙伯机!你是怎么说出来这样愚蠢、这样幼稚的话语?但凡你稍微冷静下来,动一点脑子想一想,你还会这样说吗?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她盯着龙伯机:“楚国要灭南斗殿,是因爲你们做了错事?还是他们本来就要灭南斗殿,只是恰好抓了这个理由呢?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你看不到答案吗!龙师兄,那个睿智沉稳的你,去了哪里?你的心太乱了!你竟然恐惧成这样——”

她猛然后退一步,撤出来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倏然散去!龙伯机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使劲地呼吸——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昧月张开双手,微微擡头,露出自己雪色的脖颈。

“呵——”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有侵略性:“龙师兄,你是要来杀我的,便请横剑罢。或许这可以叫你找回一些勇气。”

龙伯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一步之后,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沮丧。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方寸尽失了。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南斗秘境。

南斗殿是他的全部。他迄今爲止所有的人生,都在爲“合格的南斗传承者”而努力。

他天资极高,秀出群伦。早早地开始处理司命殿事务,近几年也开始分担整个南斗殿的事权。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自己也这样认爲——他必然是下一代司命真人,且很有可能成长爲南斗殿主。

南斗殿遭遇倾覆之厄,坍塌的是他的天空。

他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很明白,一切是一场空。

他六神无主吗?

不,他是知道已经穷途末路。

他愚蠢吗?

不,他只是想发疯!

“龙师兄。”昧月的声音反倒平缓落下来,她问道:“你爲什么不杀我?”

龙伯机握着剑,一时没有说话。

昧月轻轻地笑了,她是这样懒洋洋地笑着:“你以爲只有你恨我吗?你以爲整个南斗殿,只有你想我死?司命真人难道不恨我?长生君难道不想捏死我?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罪魁祸首,但此时此刻我是最容易恨的那个人,不是么?”

“人总是会选择恨最容易恨的那一个,而不是最该恨的那一个。”

“但你说——”她的声音这时候甚至是有些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包括自己的生死:“你知道爲什么只有你提着剑,鲁莽地杀过来么?”

龙伯机擡眼看着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恨又失措的……等她的回答。

她说道:“因爲没有意义。”

昧月笑出声音来,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因爲……我们谁都逃不掉啦……哈哈哈哈,神临、洞真、衍道,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铛啷啷!

龙伯机手里的剑,跌落在地上。

他一瞬间散去了许多神色,双眼滞然。

昧月的笑眼之中,沁出一丝冷意——不能够握剑到最后一刻的人,真是孱弱啊。虽金躯玉髓,大宗嫡传,也不过徒有其表。还不如一个十七岁的周天境的小镇少年。

但这抹冷意很快便霜化了,晶莹地坠在长睫的尾梢。

她用尾指轻轻刮走了笑出的眼泪,瞧着龙伯机道:“也不对。南斗殿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就像三分香气楼,也只是死掉不幸落在南域的这一批。我和你,都不过是被抛弃的人。”

龙伯机的眼中有了一点神光,他慢慢地缓了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这些天南斗秘境的所有修士都在守门,却不知天机真人和七杀真人去了哪里?”昧月笑了笑:“楚国出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在南斗殿了吧?真是未卜先知啊!”

龙伯机如若未闻,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剑,再不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越走越快。几乎是逃出了这座偏殿。

他来时杀气汹汹,走时仓皇如窜。

在这座偏殿所留下的剑鸣,只是一声寂寞的撞地的响。

(本章完)

第2181章 神亦罪之

“咱们今天也算是白龙鱼服了!”

郢城的深秋,很有几分寒凉。

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左光殊戴着一顶狗皮帽,穿着不甚合身的棉麻夹衣,踩一双翻边的破皮靴,用一张粗糙的挡风巾,遮住了贵气神秀的脸。

旁边的姜望也是差不多打扮,戴斗笠、绑面巾、披黑袍,双手拢在袖子里。天下闻名的长相思,藏在储物匣中。

今儿他同左光殊上街闲逛,毕竟都是知名人物,爲了避免围观,不得不稍作掩饰。姜真人当然可以直接拨动行人之见闻,但这里毕竟是郢城,强者如云,规矩极重,他也懒得一路施术、不小心触动谁敏感的神经——淮国公府当然可以解决麻烦,但也无此必要。

闻言便笑了笑:“你是白龙,我一直都是鱼。”

左光殊嘿嘿地笑:“那我是白龙鱼。反正咱俩是一路的!”

“我算是明白舜华爲什么对你死心塌地了。”姜望斜眼瞧着他:“你小子是真的会啊!”

“这伱就又说错了。”左光殊很是自豪:“我都是跟她学的。”

姜望语重心长:“少嘚瑟,容易挨揍。”

郢城是天下繁华地,鱼龙混杂,人潮汹涌。所谓呵气成云,楼台雾海。

他俩倒也不是漫无目的,转悠着转悠着,便来到城东。这里有一条朱雀街,从前左光殊很爱在这这里逛,但今次的目的地不在这里。

朱雀大街的南面干道,岔出四条小路来。

两人沿着其中一条走,拐进一个巷子,沿途经过许多低矮的平房,踩过自树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黄色的系在枝头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这座天下第一华贵的城市,当然也有不太华丽的一面,这些低矮房屋只是其中一个角落。当然,毕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脚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见得到材质,有着相对统一的建筑风格。

狭长的小巷走到尽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广场,以一颗巨大的樟树爲中心铺开。

来回蹦跳嬉闹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边浣衣一边闲话家常的妇人……

看得出来,这是一处平民的“乐园”。没有什么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亦不见凤鸟翺空,白玉堆年。有的只是最简单的欢笑,最朴素的烦恼。

巨大樟树之前,站着一个笔挺的人,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讲演着什么。

不停地还有人围拢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蚂蚁往食物聚拢,里里外外围了许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慢慢地转悠过去,站在了人群外围。

“讲学之风,以卫地爲盛。”左光殊传音道:“当年卫幸与薛规,各自开坛,连讲九天,拥趸越聚越多,以致堵塞城门,行人不流。他们一出东门,一出西门,沿途讲学,隔空论法,互不能说服。最后又沿着长河走回来,对坐观河台,面对全天下辩法。连论三场,薛规三场皆胜,于是有了‘薛规新法’,他名字里的那个‘规’,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规矩之由来。”

左光殊所说的这段故事,在当代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所着述的《证法天衡》里,有清晰记载。此书严谨庄重,杂叙杂议,每一点都依托于历史,尊重既有史料,是了解法家思想脉络不可不读的着作。

薛规的不朽着作《万世法》,姜望还认真读过,当然知晓这段公案。

他看着人群里讲演的那个人,随口道:“世尊尚有广闻锺,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这些年来,若说谁对姜望的成长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个。

当初刚认识姜大哥的时候,姜大哥还只是“武德充沛”,学识不能说没有,但也很稀薄。他有时引经据典讲些什么,姜大哥压根听不懂。所以聊天的时候他都很注意,尽量不说些生僻的,只是有时候他以爲的“常识”,于姜大哥也是“知识”。

娘亲就常说,“此即寒微之憾”,经常以他的名义,给姜大哥送书。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姜大哥修爲见长,见识愈深,读书也多了。如今都能旁征博引,从法家到释家,从薛规讲到广闻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规与卫幸讲学的那座城市,几兴几废,就是现在的卫国王都【理衡】。卫地也算是人杰地灵之地,但卫国却是‘嗟尔小国’,中央附庸。”

“你想表达什么?”姜望似笑非笑。

“可见论不成事。”左光殊道。

“论而不行,事不成矣。”姜望道:“论而行之,万事有期。”

樟树不凋于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着巨大的浓云般的树冠,轻声道:“这颗大樟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姜望没有说话。

站在千年大樟树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着武服,穿军靴,挂直刀,身无余饰,同极尽妍丽的楚国格格不入。

他正在讲说他的理念,号召平民要争取权利,要与贵族做斗争。要众志成城,修平民之桥,铺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够大步地往前走。

他说“富而不仁”,说“贵而不名”,说这个世道应该如何公平。

他的讲演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来。像他这个人一样,有一种平实的风格。

围观的群众里,有一人出声问道:“小煜哥,你是仇视权贵吗?”

从“小煜哥”这个称呼,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离是很近的。

这位以国爲姓的青年,常年行走于街舍之间,虽超凡而归于凡尘里,没人觉得他突兀不该在此中。

他看向提问的路人,很认真地说道:“大叔,集众合力乃生权,显赫有功故而贵之。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么理由去仇视呢?我并不仇视权贵,就像我不会仇视一颗樟树。”

“但你一直在说权贵,权贵。”路人大叔说道:“我听到有人说你就是只懂得眼红的,是只会仇富的那种人。”

“我认识白纸一样的人,我认识那种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思纯净的人。我认识勇敢的贵族,我认识肯爲名誉而死的世家骄子。”楚煜之丝毫不见恼意:“但我也认识另外一些人,他们脑满肠肥、臃肿恶毒。他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因而并不懂得珍惜。他们无能至极,却堂皇窃据高位。他们毫无操守,却可以呼风唤雨……”

“我仇视的是握权爲私,贵而无担。”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视的是那些享用国家最好的资源,却不能爲国家做出最大贡献、甚至不肯做出贡献的人。”

“但那些资源,也是他们父辈挣的啊,随他们怎么浪费,有什么不合适呢?”路人大叔道:“就像我爹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几锭银子。谁也管不着我怎么花呀!”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刘老四,你爹还给你留了几锭银子?!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去去去!”刘老四骂道:“老子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

“他们私下里怎么浪费银子,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确实没人管得着。”楚煜之道:“但如果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自己显贵了,就把显贵的路子设关设卡,只让自己人走呢?”

刘老四挠了挠头:“我寻思吧,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又没拿你兜里的钱,与你我何干呢?”

楚煜之问:“大叔,你做什么工作的?”

刘老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满豆腐的担子,一时不想说话,但还是说道:“我卖豆腐的。”

楚煜之又问:“你每天工作多久?”

卖豆腐的刘老四说道:“我每日在鸡鸣之前起床,忙活好一切,天才刚亮。早晨的豆浆很好卖,过滤的豆渣留着晚上做菜。卖完了豆浆我就卖豆腐,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有时候晌午会来这里歇一下脚,吃一碗面,有时不歇,自己带了面饼。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回家,卖到天黑也回家——算了,你们唠吧,我该去卖豆腐了!”

他挑起担子就走。

“大叔,等等!再问你一个问题!”楚煜之道:“你每日挣几文钱?”

“挣得不多,但也能糊口。”刘老四咧开了干裂的嘴巴,乐呵呵道。

“你知道爲什么你挣得不多吗?”楚煜之问。

“我就卖个豆腐,能挣多少啊?”刘老四挠了挠头:“卖豆腐不都这样?”

楚煜之看着他:“因爲你不够努力吗?”

刘老四想了想,蛮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懒汉咧。我每天都干活的,一年到头不歇着。”

“我来告诉你因爲什么。”楚煜之道:“你的钱是用劳动换的,别人的钱是自己捏的。他们说这团泥巴是钱,这团泥巴就成了钱,你却一定要打成了豆腐,才能够算钱。两种钱掺在一起,你的价值就被稀释了。这就是爲什么你要这么辛苦!”

楚煜之看着他的眼睛:“大叔,你还觉得这跟你没关系吗?”

刘老四一时没有说话。

“假如你们去参军,你的荣誉是一拳一脚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别人的荣誉是花钱买来,甚至是一句话就换来的——别人花别人的钱,别人走别人的旁门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楚煜之站在大樟树前,扯了扯嘴角:“你的努力就变得没有意义了!你的荣誉也注了水份!你的血汗因此变得可笑!没有关系吗?”

说到这里,他拢了拢袖子:“我觉得还是有关系吧。至少跟我有关系。我亲身经历过这些,我同义社的很多社员也都经历过这些。我们不想别人也这样经历。”

人群也一时没有声音。

这个世界是需要公平的,但公平有时候不能得到。而很多人已经习以爲常,不觉得不对。

“走吧。”姜望转身。

“不看了?”左光殊跟上来问。

“已然见到。”姜望道。

左光殊一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哪个字。

已然见“道”?

……

……

“看到了吗?”远远有个声音问。

燕云山下了一场极短暂的血雨,但泥土也沾了几分暗红。

“看倒是看到了,但——”跳到了地坑底部的楚国士卒回答,语气有几分冲疑。

“但什么?”那远远的声音迅速迫近了。

随声音一起快速飞来的,是呈品字型横空的三名甲士,他们戒备地散落在地坑四周,其中一个站在地坑边缘往下看:“你看到什么了?”

从那镌刻着神纹的甲胄,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神罪军士。

大楚帝国军中第一等精锐。

哪怕只是小队巡行,也显出了优秀的军事素养。

这是斗昭一刀斩出来的地坑,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正以一具屍体的姿态,沉寂地躺在坑底。

屍体旁是半蹲着的神罪军士,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具真人屍体:“这具屍体好像失血很多。”

“这不是废话吗?!”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没好气地道:“我以爲你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斗大人追砍那么多天,血没流干都算他气血旺盛。”

“也是。”负责检查屍体的神罪军士道。

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挥了挥手:“检查一下屍体有没有被人触碰过,有就多一条线,没有就走了。”

斗昭丢在屍体上的个人令牌,乃是大名鼎鼎的神罪令——“神亦罪之”。

其中尤其有持令者所独设的符文讯息,一旦有人靠近,若无对应的符文响应,就会立即发出警报,触动楚国铺设在南域的【章华信道】,留下致命的信息。

所以它在神罪军内部还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捕兽夹”。

坑底的神罪军士仔细检查了一阵,再三确认没有异常痕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斗昭丢在屍体上的令牌。

又取出裹屍袋,将法罗的屍体装起来——

轰!

一道气血磅礴的身形骤然出现,横在地坑上方,冷冷扫了一眼坑底,当即大骂:“他奶奶的,又来晚了!”

坑底坑外四名神罪军士都不吭声。

便听他在那里一顿骂,什么“斗氏小儿,偷我真敌,气煞我也!”、什么“斗小儿不做人”。

一直到他骂完了飞走了。

坑底的神罪军士才道:“这也晚太久了,斗大人都追杀多少天了!”

负责戒备的神罪军士附和:“是啊,真好意思说呢!”

站在地坑边缘的神罪军士毕竟稳重些:“嘘,小声点。”

“说谁小心眼呢!”猛然间狂风一卷,短须鹰眼的锺离炎又飞了回来,怒气冲冲:“竟敢以下犯上,议论本大爷吗?给我罚站!站好了!”

很快,四名神罪军士在坑底站成一排。

“你们神罪军这么没礼貌,都是斗昭带坏了风气!这具屍体我没收了,回头让斗昭自己来找我要。”

锺离炎把那只裹屍袋提起来,拔身就走。

(本章完)

第2182章 星巫

作爲曾经的无生教南境总坛,控扼西南香火的神道现世信标,燕云山地宫建设得很见规格。

张教祖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固定的居所。但曾经的那些个法王什么的,经常盘桓此殿。

此宫深入地底,森幽冷峻。当然敛元敛气,也自藏风藏水,难爲外人所察。

自无生教祖魂飞魄散,无生教瓦解于一夜之间。这残破的燕云山地宫,也在最后一波监察的修士撤走之后,归于死寂。

蛛网暗结,地水漫溢,成了蛇虫鼠蚁的家园。

在拆分爲日夜的数年时光里,再没有人气沾染这里。

只有潮气暗流,残怨结幽。

直到某个时刻——

嘀嗒。

一滴暗红色的鲜血,穿行在新鲜的泥土之中,在漫长的旅途之后终于抵达终点,挤出穹顶的裂隙,就这样滴落下来。

落在地砖被轰碎之后蚀成的暗渠里,于幽幽的地下水中,泛起了涟漪。

……

……

楚天子誓灭南斗殿,一令出而四方动、万军行。

南斗殿堂堂天下大宗,未见半点还手之力,在十天不到的时间里,就已经被扫清南域所有明面上的经营,锁境待宰。

“域内有敢名南斗者,皆从罪,尽绳之!”

楚国霸南域,可不是百十年。

此事在整个现世掀起轩然大波,暗涌遍及诸域,涟漪何止东西?但天下诸方势力,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当世真人屈仲吾,乃大楚屈氏旁支。当然,能修到洞真境界,他这一支,也早归主脉。他的嫡脉子孙,都能享受虞国公府主脉子弟的权益。

灭一个南斗殿,恶面一军足矣。

屈仲吾这样的世家强者随军出手,与其说是查缺补漏,倒不如说是爲了震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