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1 / 2)

【肆拾伍】

戚、卓二人启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宫中发书,设宴为二人践行,邀二人入宫一叙。卓少炎问过戚炳靖的意愿后,答允了宫中来使。未时二刻,宫中派了车驾来接二人入皇城。

宮宴设在宝和殿。沈毓章入禁内,先去西华宮接英嘉央母子。时至初冬,夜里凝霜,他一入西华宮,方坐稳,便有内侍来进暖汤:“沈将军。这是公主殿下特地嘱咐为您备的驱寒汤。”

沈毓章端起喝了两口,含笑问道:“是公主亲手做的罢?”

内侍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不让奴婢们讲。”说罢,他瞧内殿中的二位还没出来的动静,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将军今日戴的那副貂绒煖耳——虽是前些日子陛下赐的赏——亦是公主殿下亲手缝制的。”

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昭庆当廷应允,二人虽未行婚礼,但他在这些宫人们眼中的身份自然已与往日不同,像这些话,久跟在昭庆身边的宫人们也敢斟酌着同他讲了。

沈毓章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其实内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从前便爱在这些细处疼他,如今在教养皇帝之余,仍然不嫌疲累地为他操心,这一份细致与深情,叫他心中又暖又酸。

不多时,英宇泽先自内殿中出来了。

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面等着,故而他这次没跑也没跳,老老实实地迈着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后仰着小脸道:“沈将军,你来了。”

沈毓章起身,行礼道:“陛下。”

英宇泽一边道:“沈将军,不必多礼。”,一边凑近了他些,瞧见他今日的心情很不错,小嘴便一咧,伸手去拽他的衣裳,连声叫道:“沈卿,沈卿。”

沈毓章难得纵容,弯腰把他抱起来,放在一旁的御座上,口中应着:“陛下有事可吩咐。”

英宇泽拽着他不叫他退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认真地说:“沈卿,朕想要一个妹妹。”

沈毓章无声地看着儿子。

英宇泽见沈毓章没什么反应,有些着急,又继续说:“沈卿,你何时和公主给朕生个妹妹?朕想要一个妹妹!”

沈毓章被儿子这般拽扯着,听着这荒唐之言,心道这内宮之中不知是谁不守规矩地教了皇帝什么,回头定要好好彻查整治一番。

这时候,英嘉央出来了。英宇泽一看见娘亲的身影,小手立刻松开,小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沈毓章也未揭穿儿子,脸色如常地对英嘉央笑了笑,道:“少炎与谢将军已在宝和殿候圣驾了。”

英嘉央点了点头,正要叫内侍来背皇帝出殿上辇时,英宇泽小小声地道:“朕想要沈将军抱。”

她还未说什么,沈毓章已将儿子一把抱了起来,走来对她道:“今夜算是家宴,便破一回例罢。”

英嘉央默许了,垂下的目光中隐有笑意。

……

自入皇城起,大平内宮中人皆以国礼待戚炳靖。待到皇帝驾至宝和殿,伴驾的沈毓章更是对戚炳靖道:“谢将军远来贵客,不必多礼。”由是免了他所有见驾的礼数。

既知戚炳靖的身份,却不捅破,更以比亲王礼更高的上礼相待,足以彰显大晋鄂王名为亲王、实掌大晋权柄的地位。

引得戚炳靖微微一笑,对沈毓章道:“沈将军,费心了。”

然后他看向年幼的英宇泽,这是他头一回亲睹这位卓少炎率云麟军一手拱立的大平新帝。小男孩对上他的目光,在好奇之外又有些后缩,是雄性天性中对更加强大的同类产生的天然戒惧。

戚炳靖不留痕迹地移开目光,又看向英嘉央:“公主殿下。”

英嘉央此时已叫内侍上前斟酒,对戚炳靖笑着道:“今夜非国宴,而是家宴,将军不必拘束。”

有卓少炎在身旁坐着,戚炳靖又哪里会拘束。他一面同沈、英二人寒暄着,一面自案上看着卓少炎平素喜欢吃的,挑出来放到她面前。

许是天冷,卓少炎吃得不太多。戚炳靖抬手取下她手中酒杯,亲自夹菜送至她唇边,温声哄她道:“明日启程,路上只怕吃不好,今夜多少再吃些,可好?”

他不刻意避忌席间其他人,音量如常。沈毓章坐得近,听见了这话,一时手上动作都慢了些。

卓少炎倒没觉得什么。当初在长宁面前他亦是如此,想是习惯了随心所欲,而这世上也没人能约束得了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轻声道:“没你的厨子做得好。”虽是这般说着,但还是就着他的手又吃了些。

戚炳靖笑了,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温柔,全然是沈毓章此前未见过的面貌。

沈毓章心下感慨,想了一想,仍是开口问道:“少炎亲王之位,此去大晋,没名没分。谢将军是如何打算的?”

这话他语气虽然和善,然却带着分明的质问。他转头又看向卓少炎,眉间微皱,再道:“少炎便这么心急,连几个月都等不得么?若待谢将军归晋后,将与你的婚事同晋帝议定,再以国书下聘,岂不更为妥当?”

这是心中真把他自己当做她的兄长,才能说出口的责备。

卓少炎抬手稍稍按住戚炳靖的膝头,不让他回答,而是先行开口:“一日,一时,一刻,我都不愿意同他分开。”

沈毓章闻之震动。

而为之震动的亦不止他一人。

戚炳靖低头,将她按在他膝头的手拢进掌中,轻轻握住。她此前虽同他剖白过心迹,亦允承过重诺,但皆是二人私下之言,她从未像今日这般当着旁人的面,坦然道出她对他的情意。

她以毫不遮掩的赤诚,再次将他的心重重打动。

然后戚炳靖抬头,对沈毓章道:“少炎此去大晋,我必保她不受一分委屈。沈将军之担心,十足多余。”

沈毓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本欲再说什么,却终未再开口。

……

宴至尾声,英宇泽困倦极了,伏在娘亲怀里,长黑的眼睫贴着下眼睑,怎么叫都睁不开眼。英嘉央遂叫内侍先将皇帝送回西华宮安置,然后再请卓少炎同她移步偏殿说话,留沈毓章与戚炳靖在席上继续饮酒。

自金峡关的那次对谈后,她二人便再没遇上能像眼下这般单独说说话的机会。内侍给二人进上热茶与几盘果子,然后阖门退下。

二人同坐于榻上,中间隔着小几。卓少炎看见英嘉央拿出准备好的一个精巧铜匣放至几上,又见她推开匣盖,里面是半片金制麒麟符。

卓少炎睹之微怔。

英嘉央柔声开口道:“少炎,过去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为国之功勋,远胜千百男儿,卓氏英名必入史册。如今你要远嫁大晋,卓氏无人,毓章同我便托大一回,做你母家的兄嫂。做兄嫂的,总要为妹妹备足嫁妆才是。你既解帅印、上交兵符,毓章又命兵部重铸了一枚麒麟符,一半付予你,一半交由云麟军新帅。倘若你将来遇急,不必往报朝廷,以此符即可调用云麟军半数兵力。少炎,你本心赤忠,必不会滥用兵权。这半片麒麟符,便是毓章同我给你傍身北上的嫁妆。只有你手握大平调兵之权,晋室中人才不敢小觑你,才不敢给你委屈受。”

这一席话说得令卓少炎鼻头发酸。她无声片刻,终未落泪,只轻轻牵动嘴角,将英嘉央谢过,收下了兵符。

“既提到嫁妆,自然不止这一份。”英嘉央看着她,继续道:“谢将军替大晋鄂王又添了两样:归还戎、豫二州给大平,条件是皇帝必须将此二州作为你的亲王封邑;谢淖麾下所有兵马也归你,以充你的封邑亲军。”

卓少炎蓦然抬眼。

英嘉央道:“当时毓章问他,疆土至重,大晋鄂王何以舍得割这二座重城还给大平?谢将军答说,豫州系着你的心,戎州系着你的命,过去你把心与命尽付与家国,如今你把心与命尽付与鄂王,疆土再重,亦重不过你的心与命,你曾以命戍守大平国北十六州,鄂王愿还此二州给大平,以全十六州,以全你心愿。”

卓少炎脸上的表情从初时的惊诧,到逐渐平静,再到微微动容,始终一字未说。

豫州城,是他同她的初见之地;戎州城,是她同他的初见之地。他愿还此二州给大平,让她不再是一个没有封邑、没有亲军的亲王,这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诉她,他有多疼她。

她又忆起,当初她被他掳入麾下,在豫州城外的山坡上,他曾道,豫州城,送她。如今这豫州城,他到底是送给了她。

她遂轻轻笑了。

英嘉央瞧着卓少炎眉梢眼角柔软的笑意,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她仍然记得很清楚,在金峡关城内,卓少炎曾问她,为一人心动,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卓少炎犹懵懂不自知,如今卓少炎满心皆是戚炳靖,信他,爱他,而一路促成她这变化的,自然是戚炳靖对她的懂得、深情、疼爱、宠惯。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得遇这样一个男人,何其难求,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