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歇,英嘉央复开口:“云麟军新帅人选,兵部已经议定,毓章亦颇认可此人。”她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脸色,又道:“少炎,毓章同你的性子都硬,我也知道过去他曾数次惹你不快,故而今日,由我来同你说此事。”
卓少炎微微蹙眉。英嘉央用了这般语气,不必明说,她就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于是她冷静地问:“是江豫燃?”
英嘉央点了点头。
早前江豫燃为李惟巽求情,卓少炎虽饶过她一命,却将江豫燃自云麟军中除名,踢去兵部。沈毓章待成王案罢,看在江豫燃累累军功的份上,将李惟巽自狱中放出,重重贬官罚俸,了结此事。卓少炎既解帅印,兵部为云麟军重新选帅,朝廷武臣当中,论战功,论忠心,论对北疆与对晋军的熟稔,论在云麟军中的人望,江豫燃都是不二之选。若非他曾遭卓少炎自云麟军中除名,兵部根本不会有分毫犹豫。
英嘉央并没有多解释,因为卓少炎必明白。她静静地等着卓少炎的反应。
沉默了许久,卓少炎看向英嘉央,神色冷淡地道:“我已不掌云麟军之帅印,云麟军之事,同我再无半分关系。朝廷欲用何人,但听陛下、殿下圣意便是。”
……
翌日卯时未到,沈府派人递来一封信函给卓少炎。
此正逢众人整装待发之时,卓少炎接信一看,见是沈毓章手书,便叫众人稍候,返身回屋拆阅:
少炎吾妹:
吾妹今日去国赴晋,兄彻夜辗转,仍有不吐不快数言,欲道与吾妹知晓,不然心中难安。
此前数载,吾妹为国,受尽屈苦。兄虽未尝明言,然心中时时愧责,自恨未能代吾妹战于北疆,又恨未能早知吾妹境遇,救吾妹于宵小手中。此皆兄一生难消之懊憎。
今吾妹逢遇良人,兄亦为吾妹心悦。大晋鄂王乃人中至杰之辈,对吾妹用情至深,此吾妹之幸。吾妹赤心烈胆,一朝托付,必尽信之,此鄂王之幸。然鄂王城府极深,兄竟难窥其底,恐吾妹有朝一日为其所负,故望吾妹能时时警醒,勿为其所伤。
晋室近年多难,吾妹今嫁作戚氏妇,必少不了与晋室诸辈斡旋。吾妹须记住,大平是吾妹的国,亦是吾妹的家。吾妹既为大平亲王,若在大晋遭了委屈,望亟修书告兄,兄必接吾妹归家。
兄无它念,惟愿吾妹平安,幸福。
如是可矣。
兄沈毓章
卓少炎将这封短信读了两遍,眼底逐渐变得湿红。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少炎吾妹”四字。
摸过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
卯时整。
天翻白,寒风减,戚、卓二人及随行兵马依次出发,离京北上。
为缩短赶路时间,卓少炎弃车骑马,同戚炳靖并辔,行在兵列中部。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是周怿及顾易的背影。
卓少炎北嫁大晋一事尚未诏告天下,然而谢淖所部人马数众,北调之举动,瞒不过仍驻扎在京畿境内的云麟军上下。
北行不过十里,旭日破云而出,烈烈金芒铺罩四野。
平原不远处,出现了数百面高高擎起的军旗,旗面随风肆扬,每一面上都是清晰可见的硕大“卓”字。
那一面面,皆是云麟军曾经的帅旗。
护拥着这数百面军旗的,是三倍于其的云麟军武官。他们无声地列队于卓少炎此行的必经之路两侧,在看见卓少炎一行人马后,无声而有序地翻身下马,解盔夹于臂下,一手振甲后按剑,立得笔直。
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是江豫燃。
卓少炎在马上看见了这数百面帅旗,看见了江豫燃,又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没有停下,他们也没有挡住她前行的路。
在她行过他们阵列前时,江豫燃率先单膝下跪,而后他身后众人亦纷纷单膝下跪,俱以军礼参拜,而后以目光相送。
从始至终,他们无一人出声。
然而他们无声的目光与动作,已道尽了一切。
待行至他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时,卓少炎才微微低垂下头,看见她按在鞍辔上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变得极青极白。
在宝和殿面对英嘉央时,她未落泪。
在读沈毓章给她的信时,她未落泪。
此刻寒风袭上她的面颊,卓少炎无声地拉起披着的大氅,将它覆在面庞上,过了许久,都没有放下。
戚炳靖在她身旁,见状,无声地伸出手,将她的马缰抽过来,引她的坐骑离自己靠得近些,稳稳前行。
……
人马一路疾驰,出金峡关,只在途经陈无宇大营时歇了一歇,然后一日不停地继续北进。
马蹄踏入大晋疆域时,浅雪将将没过蹄盖。待到晋煕郡时,雪深已过蹄踝。
鄂王府门前,戚炳靖吁止坐骑,翻下马背。然后他转身,不由分说地掐着卓少炎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下来,让她的两只脚踩在自己的靴背上。
“你的履底太薄,踩着雪,会着凉。”戚炳靖在她耳边说道,根本不顾周遭一众人的目光。
卓少炎脸上有些烧红,却没挣扎。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望向鄂王府的门匾。一样铁画银钩的大字,一样的雪花轻飞,从冬到冬,往返跋涉数千里,她终又回到了此处。
沈毓章说,大平是她的家。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觉得,此处也是她的家。
苏郁领着小厮婢女们在王府正门处接迎,看见这一幕,便吩咐让人去抬辇,上前笑着道:“王爷,不如让英王殿下乘辇进府?”
戚炳靖则道:“不必麻烦。”然后又将卓少炎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往府内走去。
苏郁叫人跟上去伺候,自己却未动,仍站在府前,看着方才一直侍立在一侧的顾易,露出微微笑意。
顾易亦瞧见她了,亦微微笑着,缓缓对她一揖,有礼地道了声:“苏姑姑,顾某又来叨扰了。”
建初十六年,他北上晋煕郡,在鄂王府上曾留宿过七日,同苏郁打过十数次照面,自然知道苏郁在鄂王府上的地位与能耐。
苏郁回他礼,简单道:“顾先生不必见外。顾先生当年爱喝的茶,我已叫人为先生早早备下了。”
顾易又对她道了声谢,抬脚进府。
府内,和畅同戚炳靖见过礼后,便亦不甘寂寞地出来寻周怿。周怿正在忙着安排随他们一路北上的扈从人马,待见了和畅,也只草草地同他招呼了一声。
和畅背着手,悠哉悠哉地看了一阵儿,忽而道:“年末了,王爷必要入京赴正旦朝会。你同不同王爷一道去?”
周怿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才道:“军前还有事。”
和畅道:“哈。谢淖所部都被王爷送给大平的英王殿下了,你军前还有何要事?王爷这一番举动,京中一旦得知,正旦朝会上能消停得了?你忍心独善其身,让王爷一人入京?”
周怿黑着一张脸,“你怎不去。”
然后他再未理会和畅的深笑,转身继续忙他的。不多时,他听见和畅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周怿。前日京中刚传来消息,皇帝要为长宁大长公主再次选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