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息相触间,戚炳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按住她的手,沙哑的喟息撩过她的额发:“不。是为了活命。”
……
“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文乙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连半步都进不得。这重重的警告与阻拦,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镇静下来。
崇德殿内殿中的斥骂声犹未歇止。
他弯垂脖颈,二话不说地抱着食盒退下,反身径直走出殿门。外面,呼呼雪风夹着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扑到他脸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热血被渐渐冷却。
继而他开始发抖。
攥着食盒边角的手指发青发白,一动,指节就咯嘣一声。
“四殿下。”文乙跟了出来,轻挥拂尘,喝退近处其余侍从。
他僵僵地立在风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结了一层冰:“……文总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内殿,去听父皇与大皇兄说话。文总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于内宮之中暗传我身世之谣言,想要借此夺我的命?”
文乙不吭气。
他又道:“可为何当我欲闯殿与大皇兄对峙时,文总管却说死的必定会是我?!”
少年的声音冷硬而粗哑,眼中是愤,是疑,是痛,是骇。
顶着风雪,他看着不肯开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说父皇宠爱我。可他们从未见过父皇在私下里是如何待我的……”
凡有三四分赏识,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尔流露出父亲对儿子的疼惜之情,却总是匆匆一闪而过,何曾久驻于面。
那些被宣之于口的宠与爱,全是给旁人听、给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实地感受过一分那宠、那爱。
他本以为在儿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对儿臣,该当如此。
可他或许错了。
“是因那谣言,固非谣言?”他在冷冷笑罢,又怔怔地问了一句。
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间杀一个,死的必定会是他。原因无它,唯他不是皇帝亲生的罢了。
文乙叹息:“四殿下。”
他眼中的那层冰一点一点地消融,水雾模糊了他面前的皇城风雪。
他五岁丧母。从五岁到十五岁,他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谨慎图强,却因文武出众、屡受父皇嘉赏而为众兄弟们嫉恨在心,于人不可见处遭过的苦数不过来。可他从未深思过,其实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么苦。
这天下谁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惧,除了一人。
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
他抬起一条胳膊,仓促地将脸埋在袖中蹭了两下。然后他目光复杂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时曾多蒙文总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轻信文总管所言。”
他又问:“文总管,为何要屡屡助我?”
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浅露悲怜,没答他此问。
然那一抹浅浅的悲怜之意,却令他瞬间忆起了当年。
……
当年他不过五岁。母妃寝宫外,人来人往,个个面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门板,想要往里面望一望,却被人不当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四殿下。”有人声音和蔼,从一侧将他扶起来。
逆着光,他对上一抹悲怜的目光,不知怎的,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对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着这人的衣袖,在这人的臂间大声哭泣,边哭边道:“他们都说,我娘亲没了,我、我……”
这人叹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会儿宁妃娘娘会过来,殿下一旦见到长宁公主,就像这样去抱住公主哭。只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后在这宫中的日子才会有倚仗,才会不被人轻易欺侮。”
见他只顾抽噎着,这人又嘱咐了一句:“殿下,可记住了?”
……
那年,十二岁的长宁跟随协理六宫事的母妃来到昌庆宫中。宁妃嘱她在外等着,自入内去提问宫人。
“姊姊……”
男童带着哭腔的声音侵入长宁耳中。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怀里就撞进来一个小男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她震得心口阵阵发酸。
小男孩儿把头埋在她腰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姊姊,他们都说,我娘亲没了……”
他的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裙,无论旁边的宫女怎么劝掰都不动,仿佛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亲人一般。
长宁怔然片刻,伸出两只手,将他抱住。她轻声哄他道:“四弟别哭,还有姊姊在……”
这时候,宁妃提了宫人出来,见状蹙眉。
在她开口责问前,长宁已出声恳求道:“母亲不是一直想要为我生个弟弟么?不如把四弟领回宫中,正好陪我一道读书玩耍,可好?”
宁妃犹豫着,上下打量紧紧抓着长宁不肯松手的小男孩。
“宁妃娘娘。”不知何时,文乙出现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课业,被陛下当着几个皇子的面夸称了好些句。”
宁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对上长宁且求且娇的神情,颔首道:“便领着你的四弟一道回宫罢。”
长宁欣然谢恩,低头看向他。
他的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涕泪,小手被长姊轻轻牵住。不多时,一张透着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脸上,她一面温柔地替他拭面,一面道:
“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儿郎,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