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四弟。”
长姊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带着些许问探,又带着些许关心。她自外归来,尚未更衣便来看他,必是因听人说了什么。
戚炳靖缓慢地抬起头。他冻如寒霜的脸色让戚炳瑜蹙了蹙眉。她步上前来,低头看了看他僵硬的、撑在膝头的双臂,以及肩背处被风雪洇湿后又被殿内热气烘干的渍迹,轻声又问:“听母妃说,你今日去给父皇送云丝糕,回来后便冷着脸一言不发,连晚膳都没用。”
他隔了好半天,嘴中才吐出一个字:“嗯。”
戚炳瑜素来知晓他的性子,故而不逼问他,只在他身边坐下,浑不在意地说起别的事:“任熹的大千金任婉今日生辰,府上开宴。我替母妃去任府赴宴,你猜怎么了?任铮一见了我,就当众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被一众官眷们取笑个没完。”
说这话时,她的脸庞在灯烛下闪着微红,神情柔柔。
她的语气与声音使得戚炳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些。他终于肯把目光投向她,“任氏家门显赫,任铮亦是一表人才,他如此心仪皇姊,皇姊还在等什么?”
戚炳瑜瞧了瞧他,抿唇道:“待我四弟封王、出阁后,我再出降也不迟。”
闻言,戚炳靖的脸上重新砌起一层无形冰壳。
他极不由衷地、勉强地一笑。
他道:“弟弟不值得皇姊如此相待。”
戚炳瑜的笑意稍减,仔细地打量他的脸色,“四弟?”
戚炳靖低下头,脸色一片暗沉:“皇姊。大皇兄污我非父皇所亲生,想叫父皇杀我。我恐会连累皇姊、连累宁妃娘娘。”
戚炳瑜大惊,斥道:“这等事情,你岂能随口乱说?!”
“今日我在崇德殿中,隔门亲耳所闻。”他仍然低着头,说道。
大惊之后,即是大怒。
戚炳瑜站起身,嘴唇气得抖动:“我道炳轩此番回京久不还封地是为了什么,原是为了谋划这些脏事!”
她在屋中踱了几步,越想越怒,又道:“外祖去岁刚过世,他们就料定母妃在宫中已失势了?竟迫不及待地使这样下作的手段在你身上!”
戚炳靖眼中滚过一抹冷鸷。
他攥了一下本就捏紧了的拳,低声道:“皇姊莫要动气。”
戚炳瑜冷声道:“四弟,你且放心。不论是当年还是今日,都没人能平白无故地欺侮你。”
……
当年他被领回宁妃宮后的第八日晨,在早课时被二皇兄出言讥讽,说他初初丧母,转头就认别人做娘,真是好一个孝子。言罢,二皇兄还将他的脑袋用力按在桌案上胡乱磕了十数下,大笑了许久才将他放开。
他掩着淤青的额头回来,委屈得憋着泪,却一个字都不敢同旁人讲。这并非是他头一回遭皇兄们欺侮,往日里母妃只教他多加忍耐,不可惹事。如今他清楚明白,宁妃并非是他的生母,他再是年幼,也知不该给好意收养他的人寻麻烦。
然而不知何故,此事竟被传到了长宁耳中,长宁又立刻去告诉了宁妃。
不料短短一个时辰后,兰妃便带着二皇兄登门谢罪。
当时宁妃指间夹着两支刚裁了枝的粉花,正对着宫女在下跪捧着的鹅颈天青瓷瓶,将插而未插。她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地道:“二皇子年岁尚小,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没规矩的话?妹妹未免太疏于管教了。”
兰妃强按着满面不情愿的儿子跪下来,垂首恭声道:“都是妹妹的疏忽。这不,炳哲自己也知错了,非要来找他四弟当面认个错呢。”
宁妃牵动唇角,淡淡道:“既要认错,不如去陛下面前认罢。”
兰妃闻此一愕,随即咬了咬腮,抬手便将儿子重重地打了数下,又狠狠拧住他的耳朵,骂道:“不识礼数的东西!还在等什么?”
戚炳哲龇牙咧嘴地哭嚎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大叫道:“我错了我错了,母亲别打了……”
宁妃眉目平和地看着她母子二人,道:“妹妹不愧是将门之女,教养儿子的手段倒要叫我好学。”
兰妃见状,使了个眼色叫贴身宮婢将儿子抱走。然后她挤出一点笑,在下伏低道:“妹妹这样的出身,哪里能和姊姊相比?还望姊姊看在咱们都是陛下藩邸旧人的份上,不计哲儿这回的过错了罢。”
宁妃不言,伸手轻轻扔了一支花进瓶里。
她以指尖揉着另一支花的嫩瓣儿,脸色一点点地变冷:“四皇子的亡母亦是陛下的藩邸旧人,我看你是忘了。”
兰妃眨下两滴泪,拾袖哽咽道:“妹妹真的知错了……”
宁妃冷笑一声,“我多年来膝下只有长宁一个女儿,没能给陛下生下皇子,是我的过错。然我若能替陛下护好皇子,亦可算是勉强抵过了。四皇子既来了我宫里,便如我亲生的一般,谁都不能看低了他。”
兰妃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脸色微怔,却又很快地恢复常容,举袖抹着脸,连连点头,应道:“四皇子好命,能得姊姊收养。这下莫说宫里没人敢看低他,便连陛下也必会看在姊姊的面上,对他青眼相看。”
须知今上当初并非储君,乃自藩邸奉诏承即大统。元烈三十八年,先帝驾崩,遗诏传大位于今上。今上在藩封十余年,虽多有军功在身,然难掌京中朝局,全因仰仗宁妃的父亲、时任当朝左相的朱绪,才将这大位坐热坐稳。虽然宁妃苦于无子、不得册后,可今上对宁妃多年来亦敬亦爱,凡同宁妃相关的人、物,无一不得今上青睐。而今宁妃愿将四皇子收养于宫中、做他的倚靠,这对他而言,真可谓是不幸中的大幸。
细脆的花枝经她轻折即断,宁妃毫不顾惜地将那断枝及被揉碎的花瓣丢至座下兰妃面前,道:“四皇子天资出众,若能得陛下嘉赏,也是因他自己争气。”
……
宫内御厩旁的夹道处,戚炳轩方一转身,便被戚炳瑜挡住了路。
他看清来人,脸色稍暗,却仍是笑着道了句:“皇姊。”
戚炳瑜一掌抽上他的左脸。
戚炳轩错愕,目中顶起怒意,捂着脸高声道:“皇姊是不是疯了!”
戚炳瑜冷冷道:“你就这么想要四弟的命?”
戚炳轩盯牢她,怒意愈盛:“父皇不是把和此事相干的人都杀干净了么,皇姊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戚氏儿郎,该当顶天立地,岂有你这样用下作手段对付亲兄弟的!”
“有父皇宠着他,等再过几年他顶天立地了,他眼中还能容得下我们这些亲兄弟么?!他幼时吃过的那些苦,能不加倍报还在我们几个身上么?!皇姊这般护着他,是想要我们几个的命!”
戚炳瑜厉声喝道:“你们哪个的命,我都不舍得!”
戚炳轩被她这般严厉训诫,目中乍现狠意,猛地抬手将她用力推了一把,令她整个人直接撞在了夹道宮墙上。
后脑勺传来剧痛,手腕处的皮肤渗出血丝,戚炳瑜在懵了一瞬之后,惊而怒道:“炳轩!”
戚炳轩却立刻捏住她的喉部,压着声音道:“皇姊,你还以为你母妃的朱家仍是当年的朱家么?!你还以为你能像从前一样教训得了弟弟么?!”
他的手使了些力,看她被钳制得说不出话来,眼中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