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我想回去啊,我自小在陈家长大,祖父和祖母都很疼爱我……”
“只是横塘偏僻,我想见你一面都很难……”他沉吟了下,深邃的眼眸又望向她,“云芽,这个名字比清圆更适合你。”
她微怔了下,可是,那名字已经离她很远了,回到谢家后她就排了序,成为那些姐妹中面目模糊的一员。现在提起唤了十几年的闺名,渐渐生出陌生感来,也不忍去亵渎它,她整日工于心计,已经配不上那纯洁的两个字了。
然而自怨自艾完,她又发觉有些不对劲,“殿帅怎么知道这些?你派人查我了?”
他眼波一漾,“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四姑娘倘或为此惊讶,大可不必,我不光知道你以前叫什么,连你几个月长牙,尿床尿到多大,都一清二楚。”
清圆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殿帅,你不能利用职务之便做这些事,你们殿前司可是圣人驾前最风光的衙门啊。”
他听了哂笑,“风光只在人前嘛,殿前司承办的差事多了,只要有必要,夫妻间床上的私房话都算不上秘密,更别提你的那点小事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在他面前你没有什么脸面可言,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可又没有办法,人家吃的就是这行饭,瞧着那么体面的衙门,其实做的就是这样不体面的事。
不过他总算还有一点好,知道问她一句:“四姑娘生气了?”
清圆是那种万事知道退一步的人,也没有三句不对横眉竖眼的习惯,只是淡声道:“殿帅手握大权,想查谁就查谁,但我也要劝殿帅一句,万事过犹不及,过了便会树敌。若只知树敌而不知拉拢,早晚殿帅会发现,这朝野上下无一人可靠。届时腹背受敌,纵是圣人再念旧情,众怒不可犯,信而不用者,必为殿帅尔。”
沈润被她这番话说得发了一回愣,见解倒并不是多高深,但击中了他心里的隐忧。他从地狱里爬上来,便是到了今天的地位,脚下仍有悬空之感。可是这年轻的姑娘,忽然成了可以站在身后的人,可以与他背靠着背,迎接那些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他以前一直以为女孩子想得不长远,闺阁之中不知人间疾苦,无非在乎个花儿粉儿,哪里懂得朝中局势。如今遇见了她,足智之外还有那样的深谋远虑,愈发让他笃定,这是贤内助的不二人选。
他点了点头,“四姑娘说得很在理,沈润也确实缺了一位能替我拉拢人心的膀臂,若有了四姑娘,化敌为友岂是难事?”
清圆笑道:“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进了殿前司,一定能为殿帅分忧。”
她又装傻,分忧也未必要进殿前司,男人在外开疆拓土,女人经营好贵妇圈子里的人脉,一样是并肩而行的手段。他很有一股立刻上谢家提亲的冲动,但前两天碧痕寺里的约定不能更改,这簇火让它在心底里烧,难得的姑娘,就要有足够的耐心周旋,越是急切,越要谨慎而行。
他望了望花厅外的天色,一弯弦月挂在天边,大开的勾栏槛窗下,有一株低垂的紫藤枝蔓恰好穿过,将月截成了两半。他说:“时候不早了,沈某送四姑娘回去吧。”
清圆说不必,“外头有丫头和仆妇等着呢,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但他并不听她的,自顾自率众护送,一直将她送到谢府大门前。
原本总要拿案子做敷衍,这回竟不,他骑在马上垂眼看她,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温柔的眸子,“四姑娘进去吧。”
清圆纳了个福,“多些殿帅相送,殿帅请回。”
他只颔首,没有多说什么,拔转马头,领着身边的随侍浩浩荡荡地去了。虽说园子各处已经落了锁,但依然不妨碍消息快速的传播。第二日不单府里哥嫂姊妹都知道了,连东西两府的叔婶和堂兄弟们也都知道了。
“我就说,四丫头不是池中物,偏那些没见识的人爱压她一头。”蒋氏拿肩搡了搡裴氏,挤眉弄眼做脸色。
裴氏笑了笑,碍于扈夫人在场,圆融道:“所以才有老话说的,宁亏待小子,莫亏待姑娘。姑娘将来许人家,前途不可限量,像二姑娘和三姑娘,这会儿过了头选,要是再过二选三选,那眼瞧着就进宫做娘娘了……咱们家往上倒四辈儿,出过一位修仪,只可惜后来这份荣宠断了。如今要是能续上,也是太太的体面,姑娘们的造化。”
裴氏向来如此,刀切豆腐两面光,蒋氏哼笑了声,因不知清如和清容将来如何,暂且不好太过得罪扈夫人,只撇嘴不说话。扈夫人心里忌讳清圆和沈润牵搭,但总还存着一点侥幸,不相信沈润那样见多识广的权臣,当真能看上这么个小丫头。
可谁知当天下半晌,门上婆子搬进来好大两个盒子,说是指挥使打发人送给四姑娘的。一家子眼巴巴等着瞧里头是什么,结果竟是几十盒各色胭脂。
男人送胭脂,还有什么可说的,清圆进退两难,扈夫人却笑起来,“好孩子,看来咱们家果真有三喜临门了。只是一个姑娘,不好许两家人家,咱们既得罪不起丹阳侯府,也得罪不起指挥使府。你自己心里要有成算,左右逢源,可不是咱们正经人家姑娘该干的事,传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的,可要记好了,啊?”
第58章
不过没有说明,大抵的意思是她招惹了两个男人,正经有体面的姑娘不会做这样的事。借着嘱咐趁机敲打。扈夫人的笑也别具咬牙切齿的味道,因为她意识到大事或许不妙了,宫里一应都和殿前司有关,若沈润真和清圆有了眉目,那么少不得累及清如,只怕沈润要使绊子。
梅姨娘因上回跪祠堂的事,对扈夫人恨得牙根痒痒,她听了也不去反驳扈夫人,反倒笑着对清圆说:“四姑娘,你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一家女百家求,是我们谢家的荣耀。倘或养的女儿无人问津,那才是丢脸透顶的。上回小侯爷求亲的事,你虽应了听横塘的信儿,却未说非小侯爷不嫁,如今果真有个样貌好,身家有根底的搏你的欢心,那有什么的,别不好意思,只管大方受着就是了。”
清圆听得出莲姨娘话里的机锋,她是笑话二姑娘先后两次不得人青眼。开国伯府情愿要大姑娘也不要这个嫡女,想攀上丹阳侯府,可惜小侯爷又瞧不上她,可不是无人问津吗。
莲姨娘也在一旁帮腔,笑道:“你和你大姐姐姐儿俩好,我原说呢,要是日后一道嫁回横塘去,彼此有个照应也好。如今竟又来了位沈指挥使,早前老爷遇着了坎儿,要不是人家,这会子只怕还在幽州刺史的任上,或是又遭贬黜,不知被发落到哪里去了。人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老爷是外放的官员,倘或得个京官女婿,却也是锦上添花的事呀,老太太说是不是?”
老太太瞧瞧那两大盒胭脂,也没说什么,只是蹙眉,“一气儿买这么多,怕是用上三年也用不完……”
老太太不表态,大有静观其变的意思。两家摆在一起比,她更中意的当然是沈家。沈润先前固然坑了谢家不少银子,但不打不相识么,结了亲,还有什么可说的,总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实权的官位,到底和没实权的爵位不一样,殿前司是实打实的肥缺,倘或当真巴结上了,将来家里哥儿们要谋个一官半职,好歹有条不用花钱的捷径可走。
裴氏一向讨乖,站定了扈夫人不动摇,只是她不爱和人辩驳,点到即止地提了提,“旁的倒没什么,就是那沈指挥使,手忒黑了些儿。”说罢一笑,觑了扈夫人一眼。
十几个大酒瓮,说搬走就搬走了,想起里头白花花的银子,姨娘们心头一阵骤痛。但痛完了,该恨谁还是得分清的,当初那一万两本该是公中出的,结果扈夫人威逼她们,硬从她们头上盘剥了几成,这就是当家主母的做派,要恨自然也是恨扈氏。
梅姨娘一哂,“人家同咱们没有交情,也没个平白替咱们办事的道理。”
“这回收了,下回瞧着四姑娘也不能收。”莲姨娘冲裴氏笑了笑,“三太太想,攀上了这门亲,往后您家七爷的差事可就不费心了。”
这么一说,裴氏便只是笑,不再说话了。
清圆还在为这两箱胭脂苦恼,她心里也明白,沈润是成心把东西送到老太太上房,成心让老太太知道。他的胜算相比李从心,实在大了太多太多,有了这一出,不管丹阳侯府答不答应这门婚事,老太太都会做好拒绝的准备了。
可她并不喜欢他这么做,说到底他还是仗着自己的权势,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件事成了姨娘婶子们的谈资,回头话赶话的,不免要往外传,她只得扯谎,笑道:“太太和姨娘婶子们都误会了,我昨儿去瞧都使夫人,正说起上京眼下时兴的玩意儿,她同我说,这家的胭脂宫里人都用来着……我就随口说了一句,打算多买两盒,送给家里姊妹并长辈们。”
可惜这话没有人相信,蒋氏囫囵一笑,“昨儿沈指挥使送你到门前,这事咱们可都知道了。”
清圆只好继续敷衍,“都使夫人遇喜的事报给都使了,指挥使自然同他一道回来。后来正遇上我,说上回的案子有了眉目,还有些要紧的地方想询问我。等问完了,时候也不早了,他恰好还要出门办事,就顺道送了我一程。”
事事都能解释,太多的机缘巧合,解释便显得苍白无力。
女孩儿家面嫩,自然百般遮掩,在场的人都在笑,扈夫人却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要坏事,清圆的春风得意,马上会变成清如的噩梦。这四丫头大概是靳春晴送来讨债的,她同清如抢小侯爷,清如抢她不过,退一步入宫总可以了吧,谁知她又勾搭上了沈润。沈润在禁中行走,权大势大,万一听了清圆的调唆,有意给清如小鞋穿,那可怎么才好!
扈夫人太阳穴上作跳,自打清圆回谢家,她的偏头痛就一日日重起来。起先是游丝般的一线,逐渐扩大,占据了大半个脑袋,倘或再让她戳在眼窝子里,恐怕连命都要交代在她手里了。
彩练道:“太太的头风上年倒见好了,这会子又发作起来……匣子里还存着以前的药方呢,我再照原样抓几副回来,太太先吃两日试试。”
扈夫人乏累地闭了闭眼,“我这病根儿,不一气除了,这辈子都好不了。”
一旁的孙嬷嬷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难免因上次的事掣了手脚,便压声道:“才刚四姑娘说案子好像有了眉目,也不知是真是假。横竖不论真假,暂且按捺几日,等咱们二姑娘那头有了消息,再图后计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