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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有人和千予宸谈起他的少年时代时,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那个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柔地飞过他的心口,让他不自觉就把过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全无保留。

十七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后,以他的成绩来看,肯定是有大学上的,区别只在于大学的好坏。他本来应该在备考大半年以后去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并拿到一个分数,以此来评判多年的寒窗苦读。

这个苦字并不夸张,他有一个妹妹要养。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后的父亲倒是还在支付抚养费,但那点钱显然并不够他们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他的脸虽然长得嫩了点,个子足够高,在不用查身份证的地方总还能找到活干。

事情发生的那天,日后看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风云突变的重要日子,但在当时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了家,先给妹妹准备晚餐,再匆匆写完几张卷子,剩下的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写。上课时老师又说了要交补习费,他正想着这事,没留意到火开得有些大。

大门被推开时,熊熊火焰从灶上升腾而起,险些把锅底烧穿了。

千瑟汐异常沉默地将书包扔进沙发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他把锅里的食物倒进盘子里,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厨房去询问原委。

上个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从生活费里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点钱,给她买了个包,大众牌子但号称限定的那种,千瑟汐向来喜爱,只是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恶意划过的痕迹。

千予宸问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开始不肯说,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妹妹终于抽噎着指认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寻衅滋事为乐。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钥匙揣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进黑洞洞的面包车里时,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额头撞上车顶。两个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在抓一条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误闯入一条危险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项圈,扔进新的笼子里。

车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开始后悔,冲上脑门的热血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米的六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小小的挂件摔到床底,它本来是挂在他的书包上的,挂链在暴力的拉扯过程中断掉了。他低头去捡,被人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上了床沿,鼻血顿时汹涌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将血抹在床架上,一记上勾拳把踹他的肥猪掀翻在地上。他并不喜欢打架,但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没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话,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为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早就关了,一身汗水无处飘散。靠窗的两个室友笑他,“哟,拳皇回来了!”他在几天里连打了两场架,身心疲惫,不说话。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高大,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来去,他仿佛要将其玩出一朵花来。千予宸扫视到他,他正好抬起头,吊眼角,薄嘴唇,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千予宸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及端详,就听他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口气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妈早死了”冲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来是个冷静的人,然而被剥得赤条条地扔进了兽群里,藏在灵魂深处的暴戾便翻涌上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镜子里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边一道紫红色淤青,半个巴掌大,像个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见这伤,想起了朝自己挥过来的钢管,进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那个被划破的宝宝。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胡刀差点擦破了皮。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转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点残渣都没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过脑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门口等他,要将他抓到办公室去问罪。辅导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实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侧偏着头。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空气里浮动着幸灾乐祸的粉末,随时可能因为千予宸的一次出丑而爆开,炸出放肆的狂笑声。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家伙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那些粉尘哗一下被卷走,六人间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逝无踪。

千予宸眼瞧着那家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今夜无星无月,两只眼尾狭长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人开口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只是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

实际上他不关心千予宸做什么,只是想要一点安静,他的话里就表达出这种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个大早,从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书,翻开艳红色的书皮,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名字,苏飞。

这个名字……

他刚想看看书的内容,一只白而修长的手倏然从侧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苏飞站在边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声对他说,“别乱动我东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显然是大了一号。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说话说快一点,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

放在过去,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待不了几年,本想去工作攒点钱,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学习”。一整个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还不好当场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六人间、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和食堂。占地面积并不大,是个狭窄的囚笼。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他的头发没有剃平,没有人管他,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但到底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

“老师不来了,”苏飞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自习吧。”

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兀自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得累了,苏飞把书盖在脸上,伸平手脚晒太阳。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告诉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所以苏飞是在救他,读书的确无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