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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书里,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在那一刻,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小说书所吸引。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们很晚才回去,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苏飞,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们。

后来,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而苏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千予宸这人,天生地运气不大好。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一回,结果就被人逮住了,关到这里来。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不去朝他动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和他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苏飞从不为他出头,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那么苏飞算是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

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苏飞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小妹刚出生没多久。夏夜里他抱着小妹,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了一会,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

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苏飞就哈哈笑起来,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但却没有犯恶心。苏飞看着他,说:“不抽还我,看你也不会。”他咬着烟蒂,摇了摇头,又使劲抽了两口。

他头一回抽烟,辣出了眼泪。

辅导员大发雷霆,因为他瞧见了,却不好作声,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神色阴晴不定。

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能做朋友,永远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室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睡觉。

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苏飞边找火机边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你的名字,那可算响彻学校了。”

“你知道我?”

“当然。”

苏飞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

千予宸哑然,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是说真的。”苏飞却说道,“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风拂过,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

但这个,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似乎隐隐有些关联。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出来后几年,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时做过的梦,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它们扁平模糊,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天之后,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一个知识分子,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说没有别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想东想西。然而他总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多半就要做梦。梦里也有过短暂的快乐,但毕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脸、打工时受到的无止境苛责,还有砖头拍到人身体上时,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

夕阳慢慢爬下山,照在老旧的图书馆的书柜边角,映得金属包边锃亮。千予宸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苏飞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

苏飞听完他的话,却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问。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时候跟着我妈住。”苏飞却平静地说道。

夕阳照在苏飞的头发上,把它们镀了层金。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和墙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样,千予宸在背后查过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进来的原因。

话到了这里,很多人都会将它接下去,讲自己家人的事。苏飞却停在这里,没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别的亲人。千予宸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并不关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另有其他的,

按照苏飞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商人,里头做活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要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他们靠着读书逃过此劫,按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也无伤大雅。只要李辅导员不检查,就不会出什么别的纰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龄人都提着铺盖卷去大学或大专报道,再不济也拿到高中文凭开始打工,而他还关在这高墙之内,在秋蝉凄厉的鸣叫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外边来了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尽力克制着,缓步走向宿舍。他头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

千予宸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就这样死了。其实想想也知道,哥哥进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园欺凌往往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当事人无法承受,以转学或休学告终。而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甚至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理,就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辅导员觑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说到,“亲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尔后又慢慢地说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坛里被人发现,事情发生以前,她的书桌刚被人掀倒,课本都给乱涂得不成样子,妹妹冲出教室,还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后面喊,“你到底什么时候转学啊?”

李辅导员的文学功底确实不俗,把那些画面描述得活灵活现,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千予宸瘫坐在椅子上,和刚来时一样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央求道,“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看她……”

后来,他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提起苏飞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的行李,还有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千予宸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苏飞和辅导员的事。

千予宸从少管所出来后几个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彻底成了独身一人。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个弯,距离遇见苏飞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大概花了一两年来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时还接受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

他烦恼的一部分来源于苏飞。即使在往后许多年里,他也时常梦见苏飞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的不安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明明感觉到了异样,却继续若无其事的生活。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