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叁叁医院,急救室外。
查妈泪眼婆娑看见自家小姐穿着白袍子从走廊外跑出来,和护士撞到一起,又爬起来跑。
查妈情绪激动的上前和她抱在一团,语无伦次哭叫:“小姐啊、小姐啊!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老天啊怎么办啊.....”
医院的走廊都是她的哭叫声,画面悲哀而诡异。
“快去见见你爸爸!”常子英叁俩步上前把查妈一把掰开,用力扯住还在呆愣的常安,大步拖到病房门前,用力推进去:“快去!”
这是她最最熟悉的场所,每天不知道要待到几个钟头,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床上的那个人会是自己的爸爸。因为眼泪充盈,她看不清楚,胡乱抹一把奔到手术床前,“爸爸!”
常迎崇眼睛瞪的很大,呲裂着眼皮就是不合上。他始终撑着一口气,在等自己的女儿:“女儿啊……”他的女儿,还小,没成家,没妈妈,可是谁能替他照顾她?!
“爸……”
可,再没能有回应。
常父带着血泪不甘,喉咙里呕住一口气,合上了这看俗世的一双老眼。
这四个字,成了两个父女一场的人最后一次对话。
没人知道那一刻。爸爸死亡的那一刻,她心跳紧跟着骤停的感受。她瞬间感到难以呼吸。
常子英听见里面一声响,飞奔进去拖住完全跪倒在地上的常安。
她不声不响,无声无息的流眼泪。
脸色苍白,血色全无。
叫她也没有反应,就是死登登盯着床上,满脸冰凉的眼泪,活像没有生命的玩偶,机械的眼神。
常子英早红了眼圈,逼着她埋在自己胸前,不让她再看。
“安安!你还有我,哥会带你去香港,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相信大哥好不好?!”
病房里一片死寂。两生一死,是个人都没能好好站着。
1937年10月29日冬
常迎崇头七过后便正式入葬。
一抔土一抔土地洒在棺木上。常大伯母和一帮姊妹拉着常安,时不时低头用帕子抹眼泪,只有常安不哭不闹站在那里。
常安忽然稳稳地上前几步往坑里看。
棺木只剩下最后一个角,那里面是她的爸爸。
她心脏忽然一阵猛烈地抽痛,浑身脱了力气,离她最近的常子英眼疾手快拖住她不稳的身躯,红着眼看她,“安安……”
而常安只是无神地望着天。
耳鸣了。
只有铲子插进土里、铲子拔出土里,土盖上棺木的声音。
就像噩梦里挥之不去的声响,嗡嗡嗡个不停。
太恐怖了。
天空是一片雾茫茫,没有云,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旷的灰白色。
十分空旷、十分令人心慌,也十分……令人绝望。
常子英心疼地不断拍她无神的脸,“看看我,看看我安安……”她干涩的眼角终于无声挂出一滴泪划过面庞,在常安那时的世界里,她的灯火灭掉了,一丝不剩。
十月的最后一天又是大雨,天气很冷。
律师公事公办地宣读遗嘱。
“常小姐,没有问题的话请这里签字,摁手印。”常安接过笔,缓缓签下自己的名字。律师交给她一份复件便离开。她撑着雨伞,看着墓碑上的人,手中的文件纸书很快被雨水打湿,她浑身冰冷。余笙担忧地看着她,扶着常安的肩膀上下摩挲,哽咽。
常安忽然说:“笙笙,帮我爸爸做个祈祷吧。”
于是穿一袭黑裙子的余笙,放下伞安安静静低头,后来余笙抱住她,在冰冷的雨季里常安得到了一点温暖。
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也找不到宋定。
常安很想念他,想听他说话,想见见他。
可是他为何了无音讯?
她害怕,夜里甚至蜷缩在被子里嫌冷,后来查妈陪着她睡才好过一些。
没人能体会这种心情。
上海沦陷的那天夜里她彻夜无眠,平白睁着一双眼,默默做了决定。
常家的上下老小都聚集在大厅——查妈妈、燕子、司机李叔一家、一位定期来修理花园的长工王伯。
他们的大小姐站在那里。
常安带孝,身上只有黑白,因她黑发白肤,面容姣好,在旁人眼里依旧美丽不减。常安看着这些在常家少则叁五年,多则十几年的成员,真诚平稳地开了口:“我很谢谢你们,这段时间里一直帮助我、陪着我度过难关。”
查妈已经在抹眼泪。
“你们都知道,昨天上海沦陷了,按照这个局势,恐怕杭州也不能平安。就像我爸爸的意思,咱们都要早做打算。”
常安吸了一口气,“爸爸已经去世了,房子对我而言变得很大,也很空……我会搬出去,房子出售。”
燕子也开始抹眼泪,李叔问:“房子卖掉?大小姐是要我们走?”
李叔一把年纪,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儿家孤孤单单一只,心里也难受:“小姐要是还要用我,我自然呆在这里……大不了打过来了就回老家避难……”
常安上前一步,缓缓扫望一遍这里的人,“你们和我相处了很多年,我不会忘了你们……”
她低头,又抬头。
“爸爸生前和我说起去香港后,给你们的补偿,我得帮他完成。无论如何,我要尽可能保护你们。”
“按照你们的薪水,每个人领五倍。再分点家里能兑钱的东西给你们,算作路上盘缠了。”
她最后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有缘再聚。”
“好好好,知道了……那小姐要搬去哪里?”
常安勉强微笑:“我暂时住在日租界,医院也有宿舍,不用担心。”
......
众人散尽。
操持多年的老人查妈含着泪,又哭又笑地给她做了一桌子饭菜,都是她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