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伤口,在医院将近一年半的医护人员都是首次接触。
常安也告诉自己不能乱。
忍住侧过头转移目光的意识,想要消毒,却发现血淋淋根本无从下手……
那为杀人而制造的重型杀伤武器所造成的创伤后果,面目全非,一般人视觉上根本难以接受。
从那天开始,常安不断从人的肢体躯干里挖出一颗又一颗带血的子弹,战争在向她步步逼近。
陪同师娘去余笙病房的时候,余笙正站在窗台仰头看天空,湛蓝一片。其实从八月份中旬被炸开始,阴天才是应该,下大雨则更好,大雾雨雪则是绝佳天气。
老钟利索搬床、搬东西,师娘帮着她收拾衣物。
余笙脸色看着还好,这几日她不再冲动了,老老实实养身体,常安每日都来看看她,不说什么话,只是陪着。
出门时余笙看眼常安的倦容,后者回了她一个安心的淡笑,“回家也要注意休息,要紧事情就联系我。”
余笙抿紧嘴唇,忽然小声说了句什么。
常安还没听清,可她不待常安反应已随着师娘离开。
常安一路到食堂,才敢小幅度伸展自己酸麻的脖子和肩周。
她的手因为连握手术刀,食指关节竟连磨出个两个茧子来。
不禁想到宋定的手,和她牵手时手掌和指尖的茧子就会擦过去,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挥走低落的情绪,抓紧吃饭。
而那男人此时正骑战马跟随部队前进。
他带着从日本定制的黑色皮手套,拉住缰绳,身上有泥土、炮火和汗水的味道。
沾满泥泞的军靴踩住马镫,抬头眯眼望了望天空,那里已经被硝烟迷雾所笼罩,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藤原桥稍稍提了速度,他身后步兵整齐响亮的步伐更加势不可挡,直逼杭州。
半夜九点,周师娘去接医院挂来的电话。
常安那头的声音不同平时,略有些恳切急躁:“师娘,余笙休息了没有?”
师娘犹豫:“她……”
常安在办公室握紧话筒,清晰的说:“我有要事找她,她现在能接电话吗?”
良久,师娘略带颤抖:“小笙她不见啦!”
常安:“……”
“行礼都收拾掉了,留了封信给我,说她……说她要自己去找戴进!”
常安:“……你们可有找过?”
“找了,下午趁我们一不注意,就走的——”师娘从来医院后提起余笙,只能是叹气,
“我们还没找到……现在村子里戒严,我们也不敢回来太晚。”
常安头有些晕,她暂时放下话筒让自己清醒。
被撂下的话筒线拉扯出残破的字句。
师娘无何奈何又气不过的说,“她要把戴进的骨灰收回来......我早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当时他们要结婚,我原是不肯点头的,只是拗不过他们自己!如今……一个两个的都没了齐全!”
常安仔细回忆下午余笙和自己最后的交流
——出门前望向她的深意,竟然是诀别吗?
常子英要走的前一天,常安在大伯家吃了一顿晚饭。
常安被这些关心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顿嘱咐,常子英私下给了她一张名片,一个英文名字。
他没好气也尽量缓和,“马上要第二次疏散了,能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
“你没事别出门,天上有飞机或是守城门那边有枪炮声了,你就真的不能乱跑了!记得,一打起来你就给我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你的日租界保命,听见没有?”
“医院也不能去,别说什么英国美国,万一日本人瞎了眼就是往你那医院丢炸弹呢?!”
常安乖巧点头。
他那一根烟点燃了,并不吸,看着火光一会儿,转眼提醒她:“不管你等不等到他,十二月底一过,你就给我立刻打上面的电话联系这个人,他是我生意伙伴,还算可靠。有从香港来往杭州港口的商船,也做日本侨民的生意。我拜托了他——”说到此处脸一黑,“给你、和你的未婚夫!留两个位子。”
常安刚想开口,他一吼:“你打住,要是你男人不愿意和你去香港,你别管他自己去,听见了没有?!”
常安连忙点头。
“还有——你等不到他也不许犯傻,反正我一月初一定要见到你人,明白了?!”
常安还是点头。
“你叁哥比我晚些走,要是真出什么意外不能找我,你就找他。”
常安再次点头。
常子英这才气顺了些,没再说话地抽完一支烟。
稍后平复心情,摸了摸她漆黑柔顺的发,“好了好了,我在那边给你看好房子,钱也帮你管着,不能让我失望,嗯?”
常安捏紧名片:“……哥哥,我想抱抱你。”
常子英一顿,也红了眼圈。
广济医院所在的天空总是飞机压境。
多少人出城?
又有多少人得了精神病?整天口里叫着“远远地看见日本骑兵部队的队伍进城来了!跑啊!”
常安现在只埋头做事,再不要充当《纽约时报》的翻译官,南京屠城的消息借护士看过一次之后,她便不忍再看了。
但是医院里全是难民。伤病、医院外也还是难民,伤病。大批大批的难民、大批大批的伤兵。他们遍布广济医院所有能下脚的地方,花园、走廊、休息室、公共厕所前的空地、矮树根底下。
广济医院已经和所有国际难民营步调无异,成了收容所。
常安工作时几乎寸步难行,医生护士手术前需要把头探出窗外,才能深呼吸到新鲜空气,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1937年12月23日,随着轰隆几声空前的巨响
——所有杭州人以前所未有的默契一同抬头了。
整个杭州市被撼动了。
常安停了手。
她登上最高天台,挤过人群。
然后,缓缓地脱下自己的手术帽。
从天空望去,广济医院的宝椒塔渺小而遗世独立,上面的人更是蝼蚁一般沧海一粟。
穿过重重云层,对面远处,全长1453米的钱塘江大桥被炸成六段,它倒塌在波光粼粼的杭州水里。
——被淹没了。
风在这里肆虐旋转,打着混乱的龙卷,奔腾绝望地呼号,歇斯底里地刮起杭州市内所有红色十字和塔顶上成群的白色衣角。
无数只飘扬的旗帜。
为了不给即将到达的敌人留下这条路,政府采取了最激烈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