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安安静地看了很久,眼中含泪。
常安知道常子英说的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到了。隔天她便回公寓,却是去收拾东西要长驻医院。天气很冷,她换了件更长的大衣和长筒靴子,又裹上厚厚的羊绒围巾,戴好手套。外面下雨了,她拿出那把金伞柄的黑伞,拎起行李箱缓缓走下楼梯。远远看见租界出入口忽然变出了一条路障,围着人。
日本警察拨开围观的人群拿喇叭喊:“……为了保障大日本帝国租界广大市民的安全,从上午九点开始戒严!”
“租界只许进不许出!”
有几人试图要闯出去,被门口的警察用警棍拦回来。
后面有一队辅警陆续扛起沙袋堆在门内做防弹工事,堆到大半人高,铁丝网,警戒哨处处可见,军旗铺满入口两侧铁栏栅。雨忽然倾盆而下,人群纷纷捂着头跑散,街道清冷,被豆大的雨水无情冲刷。常安睁眼躺在床,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第二日,大家都在没命地抢货。
常安不晓得插队,小百货商店里,她被穿着厚重棉和服的妇人荡秋千似的挤来推去,木屐踩过脚面四次,从日出等至午后日头高照,才买到一小篮子不大新鲜的蔬菜。
屋内。
常安啪的一声合上封面丢到桌上。
书桌前没开窗帘,室外阳光明媚,大家都在庆祝。
她自己起身泡杯咖啡,在房内踱步,踱步,踱步,随后拿着杯子立在叁楼阳台。俯视望去,地面上的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沸腾躁动,每个人脸上都是狂热的喜悦。他们老少大小都重复挥舞着手中的太阳旗,鲜红鲜红的圆,像空挖出来的心脏,血淋淋的刺激。租界已经被这莫名的日本旗包围了,她挣扎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
常安开门,见到的是四楼的那位北海道人,一位中年太太。
她慈眉善目,“每家每户都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插上了,我看小姐您没有呢,所以特意给你送一面过来。请一定收下!”
“......”
太太十分喜悦地递过,洋溢着激动:“听说我们英勇的士兵部队今早就攻占杭州城了呢!为了庆祝胜利和迎接他们,您快插上吧!请吧小姐!看见我们的欢迎,他们会更加开心的!”
“我是中国人。”
“这......”太太有些尴尬难言,常安说完便关上了门。
1937年12月24日
她等的人依旧没有消息。
25日,医院急诊打来电话。
常安挂上电话坐立不安,医院需要任何一位医生回到岗位救治伤民。
她想了想尝试站在租界门后,谨慎地同几位执勤警察交涉。
很快她后悔此行。
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隔空响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有狂笑声远去,连着肢体拖动在地的摩擦声,仓皇凄厉的惨叫。
整个过程八秒,或许还不到八秒。
面前是被日本军旗裹得一丝缝隙也无的租界铁门,她看不见外面是何场景,却心下了然,石化当场。
和她对峙的警察叹口气,一联四问:“吓到了?就这样你还要出去?你说你这不是有病吗?这不是找死么?”
另一位看向她斯文姣好的面容,提高嗓门:“像你这娇滴滴的姑娘,绝对连皮都被扒的一点不剩!他们现在一个个就跟那饿狼没什么两样——”挥挥手,“别给我们添麻烦了,赶紧回去,能放的时候自然会放!老实呆着等消息吧!”
常安终于偃旗息鼓。
......
藤原桥实在是很忙,很忙。
下午叁点,一通迟来的电话。
“父亲。”
“我听说你参加了十司令部18师团,高烟向我提起你。”
“是。”
“他说你表现很好。”
“……”
“为什么回杭州?”
“只是巧合,没什么。”
对面的男人没在追问,即使深知这不是实情。
藤原桥也清楚这点。
父子俩心照不宣。
藤原桥在杭州潜伏的过往只有极少人知情,直接上线就是自己,河井一郎不过是个不紧要的中介物。
藤原教野知道这个孩子的野心和高傲不会让他喜欢这个地方,他在那里曾如老鼠般隐姓埋名。
藤原桥完全可以去别处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他很优秀,潜力充足。
这点毕业后的当天自己就已经和藤原桥说明,“那段时间你只是帮助我做一些事,现在任务完成,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忘记——桥你从未到过中国。”
回到此刻大洋彼岸的另一端,藤原教野在话筒前讳莫如深:“好!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电话通讯中断,藤原桥沉默着继续。
这里是临时设立的军司令部,对面是领事馆,右手边有个小花园,门内士兵带着几个人过来。
那几个人在他跟前停住,毕恭毕敬地脱帽弯腰,袖上别有日本臂章。
藤原桥站起身,行走时过膝的军大衣滑起弧线。
他的身形挺拔,比一般日本人都高,年纪轻轻但眼神十分锐利,一靠近便给这几人无形的压迫感,正如这里任何一个侵略者的特征。
几人大气不敢出,静静等着他发声。
没曾想这日本人说出流利通畅的中文,声调标准,且声线清雅:“你们原先在杭州本区交通部做事?”
他们惊讶之余脸色很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