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空荡荡的大殿,把沸腾的人声抛在脑后,许平和王承恩一前一后行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两旁有宫女向许平的黑衣投过来敬畏的目光。
再往前一段,许平看到一批穿着太监衣服,却手持刀枪的人散在四周戒备。
“这些都是万岁爷让咱家组建的净军,”王承恩口气平和地说道,脚下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值许将军一提。”
走到一个小湖旁,王承恩让许平在假山边稍等,同时还客气地介绍道:“这是先帝做的喷泉,巧夺天工,许将军不妨观赏观赏,天下可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分哦。”
王承恩走向湖旁的一个凉亭,许平呆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承恩介绍给他的东西,确实很新奇,许平从来没有见过人造喷泉。
过不多时,王承恩又走了回来,向许平招手示意。
许平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向着王承恩背后的凉亭走去。
“来者何人?”
在凉亭外,许平听到一声平和的问话,温和的男低音中透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
闻声,许平立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顺臣许平,叩见大明天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许平轻手轻脚地站起身。
王承恩无声地用手势示意许平入内,许平向掌印太监微微点头,踮着脚轻轻跨入凉亭。
面前的中年男子,同样穿着一身黑衣——这是大明天子的肃服,随意地看了许平一眼,男子淡淡地说道:“靠近了回话。”
第四十四节 坦诚
许平走近了以后,崇祯指离自己不远早就准备好了的一个凳子:“坐。”
这声命令让许平迟疑了一下,他正考虑是不是要推辞时,听到王承恩从背后传来的话语声:“这是兰台对奏的规矩,不管被召见的是谁,都是要坐下和万岁爷说话的。”
“遵旨。”既然如此,许平便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在崇祯身边坐下。
“尔主,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启奏陛下,”许平立刻把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吐出:“吾主顺王,恳请陛下效尧舜故事,将皇帝之位禅让于他。若陛下肯弃万乘之尊,吾主愿以一藩相赠。”
许平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这些日子来他已经见过了大明臣子的百般丑态,许平也知道明之覆灭,无论贤愚都已经没有丝毫怀疑:“陛下虽然退守藩地,但朱家血食不灭,王爵世袭罔替。终陛下一世,更可以设天子旌旗,见诏不跪。”
许平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如果崇祯皇帝答应了李自成的条件,那么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即使是心向明朝的人,再起兵对抗大顺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忠臣,而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面前男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许平听到又是一声平和的问话:“什么藩?”
听到这个问题后许平稍微迟疑了一下,中年男子盯了他一眼,知道此时再推说不知恐怕难以取信于人,许平老老实实地答道:“宋王。”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为宋王。这个名字是牛金星给起的,用意就是向天下昭示大顺得国之正,对大顺来说是一种自我标榜,对大明天子来说许平当然知道其中蕴藏着的贬损意味。
幸好,许平并没有从面前的男子脸上看到喜怒,对方只是微微一点头,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这让许平产生了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明帝不知道这个典故?”不过再想想,许平觉得对方不知道的可能性太小,只是这样一想,似乎对方接受提议的可能性变得更大了。
“朕听说,尔主要一个西北王也可。”
崇祯问出的问题让许平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他轻轻点头:“陛下明见,只是陛下登极御宇以来,多受左右奸臣蒙蔽,顺王愿效伊霍,为陛下革除流弊,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许可。”
今天还是第一次,许平注意到对面男子的眼中闪过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苦,这个条件也是牛金星提出的,如果崇祯皇帝不愿意立刻退位,他觉得李自成可以做几年摄政。这样也算是稍微照顾了一下崇祯的脸面,等顺王挟天子令诸侯,坐稳了位置后,再让崇祯或者崇祯的儿子禅让都可以再商量。
对李自成来说,能做周武王当然是最好,但如果情况复杂,为了尽可能不起波澜地让李顺政权取得天下,那李自成也不是不能考虑当个周文王。
“你有没有祖传之物?”崇祯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臣有。”虽然不明所以,但许平还是立刻答道。
“是什么?”
“一块玉佩。”
“你是如何对待祖传之物的?”崇祯问道,不等许平回答他就抢先说道:“朕猜,你这些年南征北战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地将它藏好,贴身紧紧藏着,生怕会将它遗失,逢年过节就会将它取出来细细打量,心中满是崇敬和爱惜。尽管把这玉佩藏得很好,但每天睡觉前,你还是会再检查一番,当发现它确实没有丢失而是仍然完好无损是,你还是会长出一口气,只有确信祖传之物仍然安然无恙时,你才能驰然而卧……”
面前的中年男子仿佛突然失去了帝王的矜持,激动地说着话,许平静静地听着,男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自己,全然不像是问自己问题,而是在自顾自地叙述着他自己的某些往事,许平好像甚至从男子的眼中看到一线泪光。
“朕说得对不对?”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崇祯,似乎自觉失态,语气又恢复了刚才的平和与威严。
“陛下说的是。”许平点点头,这些年来他确实一直把祖传玉佩藏在身边,这是许平唯一能寄托他对素未谋面的先祖的感情的东西,许平还曾想过,若是自己不幸战死,部下也能让自己带着祖先之物下葬。
“朕薄德寡能,上干天咎,信用奸佞,以致海内沸腾。”中年男子的语气又开始急促起来,许平注意到对方始终纹丝不动的袍脚,也在微微颤动:“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在朕一身!”
男子说话的时候,许平听到背后王承恩的喘息声也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全是朕的罪过!”男子又强调了一遍,盯着许平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绝不推诿过失,尔主尔属,他们的仇怨朕会一身承担。”
不知道背后的王承恩有什么样的举动,许平只看到中年男子举起了一只手,向自己背后的人示意,举手的同时,男子继续说道:“但朕的皇儿,年少有德,完全不像朕这样的昏聩残暴。”
“陛下……”许平大概能够猜到崇祯皇帝要说什么,他见对方停止说话,便想解释道。
“朕还没有说完!”中年男子只是稍微喘口气,并不打算就此停止给许平回答同意与否的机会:“朕会自裁以谢天下之人,朕愿意封尔主为王,世袭罔替,授予西北一带,怎么样?给朕的皇儿几年时间吧,”中年男子的口音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是里面的威严中已经掺上了一些哀求的意味:“尔主说得不错,朕无识人之能、朝中奸佞满朝,就由顺王辅佐朕的皇儿吧,为大明革除流弊。”
许平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崇祯又追加了一句:“尔主退回山西,朕便自裁以天下、国人,朕不食言!”
自古艰难唯一死,从山西到京师这一路上,许平越来越觉得自己执行的并非什么有死无生的任务。历代皇帝锦衣玉食,不怕死没听过几个,倒是成天求仙拜佛想长生不老的一群又一群,何况许平已经将崇祯视同亡国之君,自古亡国之君没有一个是心志坚定、性格刚烈的——这样性子一般都是开国、中兴之主。
所以许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谈话和难题,今天进御花园前他甚至乐观地想到战争就会在几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后结束。
“君无戏言,”男子见许平迟迟不说话,重申道:“朕可以诏告天下。”此时此刻,崇祯的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个姿势,一直在提醒着许平背后的王承恩。
“陛下。”许平缓缓摇头,男子说的话他很理解,对方的感情他毫不怀疑是真情实意,不过眼下顺军绝不可能退兵。兵临城下、将至壕边,明廷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许平已经开始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在用缓兵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