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对面的男子似乎已经猜到许平的答案,他断喝一声:“许平你又不是尔主,你回去问尔主,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尔主听。”
许平闭上嘴,虽然对面的中年男子是天下鼎沸的元凶,让亿万百姓家破人亡,但突然之间,许平有些同情起这个男子起来。
“朕立刻就放你出城,你立刻去见尔主,让他来回答朕!”
对方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渐渐失去了那种帝王气势。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者,许平确实应该回去问李自成才能回答崇祯的问题,不过他是大顺最高级的将领,参与过大顺高层所有最机密的讨论。所以许平很清楚对于崇祯的无理要求李自成和牛金星会做何回答,就算是许平自己,如果有使者带回这样的要求,他同样会嗤之以鼻。
不过这也是几天来第一次,许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又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那种他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淡忘,开始不再相信的危险中。
对面的中年男子虽然还是一副喜怒不行于色的表情,可他的袖口都开始和袍脚一样微微抖动。
“或许应该先答应下来,平安出城再说?反正我也不是撒谎,虽然明知会遭到耻笑,但我也会去和大王复述一遍明帝的话。”许平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念头一起,许平就不再全神贯注于崇祯的表情,而是情不自禁地想用余光四下打量一番自己当下的处境。
当许平的目光扫到男子高举着的那支手臂上时,他看到堂皇肃穆的龙袍垂下后,男子小臂上露出的内衣上满是补丁,而男子的手臂上也满是冻疮和伤疤。
注意到许平的目光后,中年男子突然脸上一红,猛地收回了手臂,用力地把龙袍扯回手腕处,遮挡住了龙袍下的破衣。
“陛下,臣闻,皇帝瘦、则天下肥。”许平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年来见惯了明朝官员的骄奢淫x逸,一路上受到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就是崇祯皇帝坐在金椅子上接见自己许平也不会有丝毫惊奇:“这是陛下的衣服吗?陛下穿着这样的破衣,天下怎么还会穷困至此呢?”
失去了崇祯控制性的手势,再也坚持不住王承恩放声嚎啕,他扑倒在地面,泣不成声地诉说道:“万岁爷已经十年没有做过新衣服了,这些补丁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给缝的……万岁爷日夜操劳,寒夜却舍不得点炭火取暖,冻疮也不能耽搁万岁爷批改奏章,从来都是当日之事当日毕……便是患病在身,也从来不曾误过上朝,数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曾迟过片刻……这天下怎么会如此?这谁知道啊?这天知道啊!”
王承恩的话语听起来不似作假,以对面人的气度风范,许平也难以相信对方这是在演戏欺骗自己。只是这天下苍生的苦难更是许平亲眼所见,明廷上下解体、君臣离心离德,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一个有道明君的治下么?”
“可若王公公所言为真,那对面的中年男子不是千古少有的有道明君又是什么?”
众多念头纷至沓来,许平顿时也迷惑起来。
大明治下,贪贿横行,民不聊生,崇祯朝以来,东林朝政,连科举这样的国家重典都在复社的舞弊操控之下。许平很难想象一个自己亲历亲为的皇帝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或是无力扭转,如果真想王承恩所言,那崇祯皇帝怎么可能被蒙蔽呢?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里,他们的山大王是个圣贤,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若真的如此,对方并非一个昏聩贪生、沉溺于享乐的皇帝,那许平如果做出让对方不满意的回答,他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
见许平脸色变了几变,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加重语气说道:“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若许将军不肯答应朕去说服尔主,你当朕真不敢杀了你么?”
“这大概是明帝最后的一点幻想了,将溺之人,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握住,尽管他自己在清醒时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许平明白对面的人已经开始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犹豫着是否还有给对方继续保存这丝幻想的意义。
“许将军,”王承恩在背后发出哀求声:“咱家愿意随许将军一起去见顺王,误天下之人,是那群臣,非万岁啊。”
“许平,今天你不答应朕,别想活着走出这里。”中年男子又失去了一些帝王的矜持,发出了赤裸裸地威胁:“只要尔主同意,朕的首级也可以给他。”
崇祯并非不知道挖李自成父母之坟是浅薄无益之行,类似有失皇家体统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只要能保住祖宗的社稷,哪怕就是再无聊的行为,只要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他就忍不住要去做:“尔主的分封,朕可立下家法祖训,让后世子孙永世不易。”
许平知道对方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罕见的推心置腹,比起李自成对自己的信任倚重也相差不多,只是,太过荒谬了。
“臣不敢欺骗陛下,”许平开口道:“陛下所言之事,断不能成。”
第四十五节 诏狱
崇祯皇帝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后,盯着许平看了看:“你很有胆量,果然不怕死,朕成全了你。”
刚才回答的时候,许平就估计到多半会把绝望中的明帝彻底触怒。
“来人啊。”
随着崇祯皇帝一声呼喊,几个太监就跑过来用刀枪对着许平,准备把他叉下去。
“臣不敢避斧钺,”许平站起身,面无惧色地进行了最后的劝降:“王公公所言果真的话,陛下已经竭尽心力,并无遗憾。此乃天命,大明国祚已尽,臣愿陛下三思,莫为一家一姓之荣耀,让天下生灵涂炭,而陛下之子孙,亦可安享富贵。”
中年男子摇头道:“此天下非朕之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天下,不管是天命人力,朕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至于朕之子孙,他们既然生在朱家,就得为祖先之业牺牲。”
许平轻轻叹口气,便打算和太监们一起退下。
“许平,你是少有敢和朕说真话的人,”中年男子突然喝住了许平:“你可有什么遗愿,朕或许可以答应你。”
许平大笑起来:“陛下若能以苍生为重,臣虽在九泉,亦无遗憾。吾主已经兵临城下,将开太平之世,臣又会有什么遗愿?”
“你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么?”
许平摇摇头,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臣没有放不下的人。”
“原来是个可怜人。”崇祯心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怪不得这么胆大。”
王承恩躲在许平背后,向崇祯投来焦急的眼色。
崇祯知道王承恩是担忧杀了许平会导致顺王大肆报复,不过相比即将倾覆的大明社稷,崇祯对家人的安危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
“杀了许平一样无法让顺军退兵,”崇祯此时在心里最痛恨的已经是那些首鼠两端的臣子,现在他心里的盘算对王承恩也不曾明言:“许平替李闯立下大功,又这么胆大年轻,杀了他李闯必然心疼,必然大肆报复。若是这京师真的守不住了,等李闯进城多半会迁怒于朕手下的那些狗官,恨他们没救得许平。把这些卖主求荣的家伙们杀个精光,也算是替朕报仇了。”
崇祯并不打算自己动手去杀百官,因为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担忧自己动手杀人会导致京师守卫突然崩溃:“而且若是朕动手,日后说不定还要把朕与赵构并列,会有些不晓事的酸儒说什么:假设不杀魏藻德,大明必然不灭。”
“拉出去,斩首,悬头京门。”崇祯短促的一声喝令,冲着许平发出最后一声冷笑:“朕不能守住祖宗之业,可以亡之。”
许平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守尸问题,等京师一破,顺王和自己的旧部自然会做这种事,不过崇祯最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臣还有一请。”
崇祯微微皱眉,挥手示意叉住许平的太监们且慢。
许平从怀中掏出玉佩,对崇祯皇帝说道:“此物是臣祖传之物,敢请陛下将它系于臣首级之上。”
“为了等你的党羽将它和你的头颅合葬么?”崇祯轻轻嗤道,以目视王承恩,后者把玉佩从许平手中接过,呈递到崇祯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