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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周五,燕京大学照例比平常早一些放学。下课铃摇响之时,霍辰怡感觉自己憋了一天的那口气重重撞向了胸口,她轻轻地将其叹出,抚了抚胸口又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开始磨磨蹭蹭地整理书包,接着慢慢吞吞步出教室。行到校门口时恰巧遇上了文学社的几位同好,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目送他们朝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逐渐走远,方才脚步踯躅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周五本是文学社惯常聚会读书写文章的日子,社员们放学后先是在校门口碰头,再一同前往后海附近的一家便宜小茶馆。这天上午霍辰怡已向社长许万钧请过假了,今天的读书会她因家事而不能参加——她少说了一句,或许,往后的读书会她都不能再参加了。

早上临出门时,坐在餐桌主位上的霍大乾突然叫住了她,听到父亲那把沙哑嗓音喊出自己的名字时,霍辰怡的心已沉沉坠了一下,正在穿鞋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瞬,她应了一声,放下鞋直起身看向父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果不其然,霍大乾不紧不慢地对她说:“今晚有贵客来家里吃饭,下学后莫要耽搁,早些回家收拾收拾。”

乖巧地答了话,换好鞋,道了再见,再如往常一样对替自己开门的刘妈说句谢谢,平静地走出了霍宅的院子,直至拐入了另一条街,霍辰怡才像蓦然遭人抽了筋骨似的,几乎站不稳脚,软倒在那棵日日路过的老槐树树身上。

来了。她怕了许多年的这一天,知道自己迟早会迎来的这一天,从做霍家女儿开始就注定了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霍辰怡本不姓霍,自然也不是霍大乾的女儿。她还记得亲身父母,也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姓,只是已不足为外人道。

十岁时,霍大乾从怡香院买回了她,这是霍辰怡命运的第二个拐点。她在自己住了两年的阴暗小房间里收拾那并不怎么值得收拾的所谓“行李”时,鸨母凤姨斜倚在门边嘱咐她,话里话外无非是进了霍宅之后仍要“听话着点”,只要讨得了霍大乾的欢心,以后就能过上舒服日子。末了,凤姨轻飘飘呼出一口气,染着大红指甲的右手抚在她头顶,携着一股子香烟与脂粉气息,最后留下一句“伺候一个男人总好过伺候全天下的男人”。

就这样,怡香院的小丫鬟月儿进了霍宅,成了霍四小姐。

不错,霍辰怡已是四小姐,在她上头还有叁个姐姐,皆是霍大乾从各种磋磨人的地方买回家的“女儿”。

这桩事迹乍听起来何其香艳:一个不正经娶妻纳妾的男人,独独热衷于买小姑娘,且对外宣称将她们视作自己的女儿。一时间,古董商霍老板“古怪风流”的名声传遍了北平,女人们提及此事多是抚胸咋舌以示作呕,男人们对此的情绪则要复杂得多,瞧不上者有之,艳羡猎奇者有之,跃跃欲试者有之,绕来绕去,总归是怀着一种隐秘的兴奋与好奇。在这一言难蔽的名声中,旁的不提,霍老板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了。

霍辰怡进入霍宅的第二年,霍大乾将大女儿霍子玉嫁给了东北一个不大不小的军阀头子做四姨太,这一出又惹得北平城内的商老爷官太太们险些合不拢嘴。又过一年,二小姐霍子红嫁给了上海的通商银行的总董秘书,第二桩婚事结下,政商两界的大小人物开始逐渐品出了霍大乾买女儿养女儿的真实目的。两年前,霍家叁小姐也出嫁了,这回就嫁在北平城内,丈夫是北平总商会的副会长,至此,霍家四个女儿在外人眼中的身份彻底改变了——也并没好转到哪里去,不过是从一个有特殊癖好的男人的禁脔,变成了一个精明狡猾的商人所豢养的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