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压下眼角的酸涩,接着道:“夏先生的确从未责怪,每次我带着一身伤回私塾找他,他都会收留我,找大夫来给我医治,也会耐心教我读书认字。那位大夫……”他顿了一下,才补充:“常给我治伤的那位大夫,便是你的外祖父。”
霍辰怡有些惊讶,但并没有特别激动,在她记事的时候,外祖父已经过世了,所以她对于外祖父并无非常深厚的感情,她只是惊讶于她与陆行舟之间存在着如此久远并且紧密交织的命运关联,却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才意外地走到一起。
陆行舟的追忆还在继续。
作为陆槐的他不断挥霍着夏同龢及其家人的善意,可是他从未被他们放弃。就这样,他总会带着伤病和饥饿去私塾、顺便读些书认些字,吃饱了伤好了就偷偷溜走、接着当他的帮会小喽啰还自以为成天喊打喊杀的生活有血性、了不起,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直到他十四岁那年。
时值盛夏,有力气没头脑的年轻人们最是躁动。他所属的帮会和另一个风头正盛的帮会因为争地盘起了冲突,骂战打架砸场子前后来了好几回,又一次两方掐架时,陆槐这边有个人伤了对面老大的小舅子一只眼睛,冲突立时升级。
正是民国元年,京城刚被剥夺了“京”字,北平城内局势震荡秩序混乱,一只眼的官司往大了闹,公私一块儿摸门路,最后竟要陆槐的帮会抵出一条命来。
巧的是,那场戳瞎人眼的混战陆槐没参与,他在另一处地方强收保护费;不巧的是,陆槐的帮会“上层”开会决定,伤人眼的人就是他。被自己一直盲目崇拜的“大哥”点名推出去拿命赔人眼睛时,陆槐平生第一次后悔没有留在私塾里读那些他瞧不上眼的书。
霍辰怡“噌”地坐起来,脸上的担忧、心疼与气愤一览无余,她几乎要多余地问一句“你有没有事”。她这副模样,好像陆行舟现在刚刚被推出去似的,他笑了笑,捏捏她气鼓鼓的小脸,说“我没事”。
当然不可能没事,他被那瞎了眼发了疯的倒霉蛋命人当场用棍子打死,那次受伤之重,现在连陆行舟自己都说不好,他当初究竟是有意识地装了死,还是确实被打到失去了全部意识。
他再度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在阴曹地府,转了一圈眼珠子,却是他熟悉的私塾后院那间小屋子。
十四岁的少年终于明白了谁才是值得追随和崇拜的人,幸好,还不算太晚。他伤重得几乎完全无法动弹,却仍是用力攥住了夏同龢的袖子,在他悔恨的眼泪中,夏同龢沉痛和失望的脸逐渐转为心疼与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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