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天夜里,丁绍芸不敢合眼。
因为一闭上眼,地上那对破碎的眼珠子,就在瞅着她。
天没亮的时候,宋广闻起来了。他没有唤醒丁绍芸,自顾自换了衣裳,洗漱完毕,抬脚出了厢房。
丁绍芸又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一片寂静,才木木然坐起来。
那哑巴婆子垂手守在一旁,瞧见主子醒了,连忙张罗支桌子上饭。流水一样的碟子呈上来,在丁绍芸看来,都跟死肉一般。
她胃口全无,单是起身,连衣裳都没换,准备去院子里去透透气。而婆子门神一般的挡住她,眼里流露出怀疑。
“我就在宅子里转转。”丁绍芸莫名和她解释起来。
婆子是不信她的,虽然让开了一条缝,但死死跟在她后面。
丁绍芸懒得管她,自顾自往前走。
宅子在晨曦照耀下,合规合制,倒也没那么可怕了。处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
丁绍芸靠着残存的记忆往前摸索。
过了当初放聘礼的当院,再往前走,依稀有个戏园子。两年前的那天夜里,似乎正热闹的演出一场《黄粱梦》。
她走到近前时,才发现眼前这戏楼看起来有几年没人修缮了,和其他建筑比起来,略显破败。
原来已经废弃了。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转身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咿咿呀呀拉高腔的声音。
丁绍芸一愣:难不成里面还有人在?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和她一样被困在宅子里的人。
如此想着,她几乎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回步轻扣门环。
戏声停了,脚步声渐近。
朱红角门洞开。
丁绍芸看到开门的人,不禁诧异起来:那戏子大红丹妆,玉带霞披,竟是个端端正正的旦角扮相。
“在下凤芝。”男人模样极是标志,声音里好像下了蜜,一板一眼的拉起唱腔,“敢问来者是——哪位姐儿——”
“我姓丁。”丁绍芸刚说完,却见凤芝水袖一抛,咯咯笑着往回跑了。
这人貌似有点疯癫。
丁绍芸安慰自己:这宅子里,哪个不是疯子呢?
她定了定神,抬步进了戏园子。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犯凉:四处野草丛生,纠结的花树拧成枝蔓相连的一团,乍红乍绿。从外面看不过是稍显陈旧的台子,细看已是朱漆斑驳。好像屋主人离开数年,未曾归来一般。
这么一个荒败的园子,衬着这么一个盛装的人儿,尤为诡异。
丁绍芸觉得她应该离开这里,但是凤芝倚着侧厢房门口,热情招手呼唤她。
“许久没人来我这儿做客了。”他换回了正常的话音,依旧是柔美低沉的。
这句话触动了丁绍芸,于是她举步向前。
厢房的状况比院子里还要糟不少,案台上落满了灰,呛得女人打起喷嚏来。
“阿嚏!先生是自己住在这儿么?”丁绍芸忍着鼻间的痒意,客气的问。
凤芝倒是怡然自得,躺回了被褥黑成一团的榻上。
“你要听我唱戏么?”他眼睛亮闪闪,“好几年没人听我唱了。”
“二爷不听戏么?”丁绍芸拘谨的寒暄。
凤芝欣赏着自己的红指甲,俏声说,“我是老太太买来取乐的。老太太没了,我也就没用啦。”
他说着,突然兴高采烈从榻上爬起来:“来,你听我唱。”
丁绍芸哪里想听,敷衍着:“先生歇歇罢,别累着了。我怕是这几日都要住在这边,听戏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不走?”对方好奇的问。
同是天涯沦落人,丁绍芸竟有了交心的念头:“二爷不让我走。”
“二爷心眼子好,心眼子好!”男人一叠声说,“你有福啦!”
丁绍芸不知道这个定论是哪里来的,但她不大认可。
许是女人蹙眉的模样落在了凤芝眼里,他絮絮叨叨起来:“二爷好,二爷孝顺,听老太太的。老太太临走前让二爷养着我,死也要死在宋家。您瞧见了,这宫里变了天了,宋家败了,二爷还是给我银子!”
这一番话似乎耗尽了凤芝全部精力。他打起哈欠来,从榻上掏出一管黑乎乎的东西,挑了些膏子抹上去,点燃了。
空气里顿时满溢起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丁绍芸头皮都紧了起来——他竟是吃大|烟的!
“没人听我唱,我就抽烟。抽上一口,快活一日。”烟泡呼噜作响,凤芝的眼神也恍惚起来。
“既然没人听戏,为何不离开这里?”丁绍芸颤声问,“现在是新时代了,你可以赎回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