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头哼道:“人家是没笼头的马,比不上我们,如今翅膀硬了,不像是当初才回来时候半死不活的……当然要跑要飞了呢。”
袁恕己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看英俊先生也不像是池中物,只怕有远大所图?”
老朱头俯身给阿弦整理衣裳,一边儿仍是怒气不休道:“什么所图,连那三岁的孩儿都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再者说,他要真有什么远大造化,上次也不至于差点儿成了那路边鬼了!”
袁恕己若有所思道:“说的也是。不过若要飞黄腾达,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
老朱头道:“磕磕绊绊都是寻常,别为了什么飞黄腾达赔上命才好,要知道,黄金万两也比不上贱命一条!”
袁恕己本是要看好戏的,被老朱头几句话说的没了兴致,此刻马车已经进城,不多时已经来至朱家门口。
车夫下地恭迎,老朱头先跳下车,袁恕己见状,少不得自己抱了阿弦出来,老朱头早伸长了手臂接住,不由分说扭身先进门去了。
这边儿袁恕己对英俊道:“我扶先生?”
英俊淡声道:“不必。”
袁恕己也不强求,自己跳下地,又叫那车夫过来扶着。
老朱头安置了阿弦,快手快脚地钻进厨下熬些安神汤水。
车夫扶着英俊也跟着入内,便退了出来,正出门口,就见刺史大人立在门侧。
车夫忙又行礼,却听袁恕己问道:“你跟英俊先生原先是去哪里?”
车夫道:“回大人,是往临县去的。”
袁恕己道:“去临县做什么?”
车夫道:“小人不知道,只是听命行事的。”
袁恕己皱眉:“哦……想必是英俊先生有急事?”
车夫满脸茫然:“大人饶恕,小人也不知情,是吉安酒馆的老板娘给了小人一两银子,让小人在来朱家接这位先生的。”
袁恕己听他一问三不知,本要进院,忽然听到最后一句,回头道:“哦?是那个陈三娘子?”
车夫点头:“正是陈三娘子。吩咐小人在辰时过半,准时来此接一位先生,小人到时,先生已经在门内等候了。”
袁恕己皱眉:“那车内那个包袱,是谁的?”
车夫也几乎忘了此事,忙回身去取了来,双手呈上道:“是陈三娘子让给这位英俊先生的。”
袁恕己接过来,略一掂量,打开看时,居然是五两银子。
袁恕己想了想,把包袱重新系好,对车夫道:“你回去,跟三娘子说这位先生并没有走,而是回来了,这包袱仍还给她,但是不用特别提我问过看过,明白了?”
车夫忙道:“是,小人明白。”行礼之后,接过包袱,赶着车仍旧去了。
阿弦醒来之时,天已经黑了。
她只觉着浑身酸痛,像是被人踩踏过一样,试着动了动,先疼得哼了声。
还未睁眼,便听有人道:“别动。”声音甚是温和。
阿弦一怔:“阿叔?”她睁开双眼,目光转动,却见在幽幽灯影中,果然是英俊的脸。
阿弦左右打量,发现她是睡在炕上,英俊却坐在炕边儿,当即忙爬起身来,右手上无端剧痛,举起来看时,却发现不知为何竟有些肿。
阿弦呆了呆,蓦地想起些零星记忆。
“我、我做了什么?”她有些后怕。
阿弦清楚地记得在送走了岳青后,松懈之中被那恶鬼上身,然后……
记忆里有马蹄声,似是袁恕己怒声喝骂,而她不管不顾地着急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一切疯狂而又绝望。
“你什么也没做。”英俊说着,手拢在她细细的腕上:“别怕。”
他的声音仿佛有极大魔力,阿弦心安,又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莫名想起袁恕己满含怒气的脸,忙问:“难道是袁大人救我回来了?”
略略沉默,英俊“嗯”了声:“是。”
阿弦疑惑道:“我记得我好像做了什么……我有没有……冲撞大人?”
英俊还未回答,帘子撩起,老朱头端着一碗汤从外进来道:“你还惦记着冲撞别人,镇日里被那些东西冲撞,如今好端端回来已经是不错了,还费心费神地想什么其他!”
他将汤送过来:“喝了。”
阿弦见老朱头神色不对,忐忑接过汤碗:“伯伯……”
老朱头想到今日那番惊魂,叹道:“闹得惊天动地的,几时能让我省心。”
阿弦却道:“伯伯,阿叔的药汤喝了没有?”
老朱头呆了呆:“你还惦记这个呢!”对上阿弦疑惑的眼神,老朱头叹道:“好了小祖宗,他的已经熬上了,等会儿就能喝……”
赌气转身出门,老朱头朝天哀叹:“有个小祖宗,又添了个活祖宗,我的老天爷。”
阿弦放了心,嘿嘿一笑,举起来喝汤,手却有些无力,怕老朱头责怪,便勉强俯身喝了两口。
正好玄影见老朱头出去了,便人立而起,趴在炕边儿上拱阿弦。
阿弦点了点它的鼻头,忽然记起狗叫的声音,她看看玄影,又抬头看向英俊,良久,双眼有些发直。
大概是忽然没了动静,英俊问:“怎么了?”
阿弦的嘴唇动了动:“没、没事。”低下头默默喝汤,捧着碗的双手却抖的越发厉害。
次日,阿弦早早地吃过饭,也不理老朱头让她在家里歇息的话,忙忙地就出了门,临去也并未如先前一样跟英俊打招呼。
她一路神不守舍,将到府衙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叫她的名字,阿弦回头,却见是高建。
高建追到跟前儿,问道:“昨儿你是怎么?我正在巡街,忽然看见朱伯伯跟发了疯似的,食摊也不顾了,那十几个客人差点儿也都一哄而散,是我看着才得稳妥。后来才听说是你出了事,把我吓得半死。”
阿弦道:“没什么,现在已经好了。”
高建又问道:“对了,朱伯伯为你发疯是应当的,怎么英俊叔也跑出城去?”
阿弦眨眨眼:“他、他大概有事。”
高建笑道:“我还当英俊叔也追着你跑出去的呢,不过想来也不可能,他的眼睛不好,仓促中哪里找车,又怎么会比朱伯更快……”
高建自顾自说着,阿弦却全然听不进去了。
两人正在门口说话,里头左永溟出来,见了阿弦,神色有些古怪:“你没事了?”
阿弦道:“左大哥,没事了。”
左永溟道:“昨儿你……”本是想问,不知为何又停住,“罢了,快进去吧。”
阿弦答应,又跟高建作别,才入府衙。
顷刻来至书房,探头看时,见袁恕己正坐在书桌后,阿弦入内见礼,又道:“大人,昨日多谢你援手。”
袁恕己抬头瞥她一眼:“没什么。”
阿弦发现他脸颊上青紫了一团。
看见这团伤的时候,竟觉着自个儿的右手隐隐做疼。
如此又过了数日,太平无事。
阿弦手上的肿已经消了,袁恕己脸颊上的伤痕也随之痊愈。
这日天黑,眼见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袁恕己问道:“小弦子回家了没有?”
吴成道:“方才去看了眼,还在府库里看那些失踪人口的档册呢。”
袁恕己道:“他这几天是怎么了,我记得以前是随时随地都想跑回家去,如何竟一反常态,怎么,难道那家里有什么老虎会等着咬人?”
吴成笑道:“您是指那位英俊先生?”
袁恕己道:“我说了吗?还是说他长得真像是什么老虎?”
吴成道:“这位长得却是半点儿不像,恰恰相反,要不然怎么会引得半城的姑娘媳妇们神不守舍,连那个有名风骚的吉安老板娘也都春心荡漾。”
袁恕己听提到陈三娘子,道:“这位陈娘子这几日可有什么动作?”
吴成道:“无非是往朱家多跑了几趟,大人为什么对她如此留意?”
袁恕己摇了摇头:“不知道,大概是觉着这个女人有些不同寻常。”
吴成笑道:“的确有些不同寻常,是了,正有件事要跟大人说,方才我……”他上前,在袁恕己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袁恕己转头问道:“当真?”
吴成点头:“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袁恕己把手中公文搁了,摸着下颌想了会儿,忽然笑起来。吴成见他笑得有些奇异,便问:“大人想做什么?”
袁恕己咳嗽了声:“没什么。”
府库。
油灯之下,阿弦仍在翻看沧城的人口册子,这已经是最后一份了。
这几日她得闲便跑来查探,却终没发现跟英俊有关的档册记录,阿弦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阿弦揉了揉有些发花的眼,看清是“蒲瀛”两个字。
可扫见这个名字,眼前的字迹忽然似跃动起来,重重叠叠,乱了笔法。
阿弦以为自己看了太久,定睛再看,那墨字仍是涌动不休,若狂风席地卷起沙尘,纷纷扬扬。
阿弦怕迷了双眼,下意识地歪头躲避,却就在瞬间,那风沙里奔出一队人马来,个个手持兵刃。
在他们前方,是一个趔趄奔逃的影子,却终究避不过,被那帮人赶上,领头一个俯身,不由分说,手起刀落,一声惨叫!
心怦怦乱跳,阿弦跳起身来。
这数日她看了无数卷宗,见了无数离奇场景,但又一次生死在眼前立见,仍是让她无法镇定。
正在心惊肉跳,身后有人幽幽道:“在干什么?”
阿弦正紧张之时,冷不防听这样一声,更是吓得大叫,那人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是我。”
阿弦这才看清是袁恕己:“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袁恕己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卷宗:“我听说你还没回家,特意过来看看。怎么,你莫非又发现什么了?”
阿弦也扫了扫那卷宗上的名字——“蒲瀛”,大概就是那可怜的死者了吧。她有些不忍地转开脸:“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又是一条湮没于匪祸中的人命而已,这两日她看的够多了。
袁恕己见她脸色泛白,当即将那卷宗合上:“好了,今儿就到这,你陪我出去一趟。”
阿弦不知袁恕己是想如何,一时也打不起精神询问,只当是有什么公干,便随他出了府衙。
两人也未骑马,只沿着长街往前而行。
因为入夏,天气渐渐炎热,不再似寒冬腊月般街头无人,更有些百姓出来在门口纳凉闲谈,看着热闹多了。
阿弦扫了眼周围,徐徐松了口气,感叹道:“自从大人来后,城内安稳多了,以前入夜后,街头上断没这么多人走动。”
袁恕己长笑一声:“小弦子,你这是在恭维本大人么?”
阿弦悻悻道:“我说实话而已。”
袁恕己低头笑看她道:“知道。”又走了六七步,他才说道:“我听着也很喜欢。”
阿弦心里一动,忽然却想起了前几日在家里,英俊似乎也曾说过一句……
“但是我很喜欢。”
袁恕己道:“你这几日回家都很晚,老朱头没说什么?会不会怪我让你太劳累了?”
阿弦道:“伯伯知道我是当差,并没二话。”
袁恕己道:“那么你那个英俊叔呢?他也没话?”
阿弦摇摇头,并不回答。
袁恕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先前一提起他,你就眉飞色舞,怎么现在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阿弦正皱眉,袁恕己陡然止步:“啊,到了。”
阿弦不知他说什么,抬头看时,陡然怔住,面前一面匾额,上写着“吉安酒馆”四个字,旁边挑着个竹篾灯笼,里头灯火通明,有男男女女的笑语喧哗。
“大人来这里做什么?”才问一句,袁恕己已经率先走了进去。
地上有十数张方桌,几乎座无虚席,有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半睡,有人正觥筹交错大声交谈,还有的才刚落座,呼唤小二。
伙计应接不暇,一时没看到门口的两人,袁恕己扫了一眼,往内而去,阿弦略微迟疑,只得跟上。
原来这酒馆外头是公座,里头却另设十几雅间,用落地的格门隔开,供客人密谈。
袁恕己且走且看,走到一间,陡然止步,笑道:“噫……”
阿弦随着看去,惊怒交加:“喂!”不由分说将门拉开,直闯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