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光(1 / 2)

就在初冬来临之际,阿弦将桐县的杂事安排妥当,准备启程。

小院并未变卖,而仍是留着,由高建等相识时常照看,当上路的时候,阿弦只一个包袱,一条狗,还有英俊。

她事先买了一辆不大的驴车,做为代步之用。

当袁恕己看到那白脸黑眼、长嘴大耳的驴子时候,不由笑出声来,立刻想给她换一辆马车。

然而转念一想,若有马车代步,她自然跑的更快了,离开桐县的也更加迅速,于是便又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对桐县众人而言,他们所听说的,便是老朱头被和尚带着去了长安治病,所以十八子也要前往长安去了。

桐县有些人惦记老朱头的好,又有些向来跟阿弦有交情的,便陆续前来告别。

其中以高建、安善等格外不舍,自从知道阿弦要走,便难过的无法形容,这几日时常过来流连。

又因为英俊也要同行,安善甚至央求把自个儿也带上。

高建知道难以改变阿弦的主意,便道:“你去也好,毕竟咱们陈大哥就在长安,你若去了,还能有个照料,只是一路上要多加小心,英俊叔又是个……还得你自己多操劳。”

阿弦道:“高建,你放心,英俊叔眼睛虽看不见,实则是最明白通透的,且他比我能干的多呢。”

高建想到英俊在善堂的素来所行,却也由衷敬佩,叹了声:“这倒是。”

阿弦见他愁眉不展,安慰说:“我路上有人相伴照应,长安又有陈大哥在。你别担心。”

高建的眼圈发红,嘟囔说:“咱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陈大哥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他举手擦了擦眼,“我哪里能舍得。”

这样一个看似粗豪黑胖的汉子,居然多愁善感地落下泪来。

阿弦忙安抚他:“好啦,等我从长安回来,给你带些好东西。”

高建摇头道:“你要真回来,就跟陈大哥一块儿,那比带什么都强。”说罢略微犹豫:“阿弦,伯伯……伯伯真如他们所说去了长安么?”

阿弦一怔,继而点头:“是,伯伯在长安呢。”

高建盯着她看了片刻:“那我就放心啦。”

临行那日,除了袁恕己高建等人外,安善跟善堂的孩童们一起来送行,众孩童一来作别阿弦,二来也是为了英俊。

这位老师实在太过出色,叫人难以忘怀。

趁着他们围着英俊的时候,阿弦张目四顾,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小典的身影。

阿弦从人群中走了出去,来到小典身旁。

小典正躲在几个孩童背后,紧闭双唇,神色茫然而有些感伤。蓦地见阿弦来到跟前儿,小典抬头看向她:“十八哥哥。”

阿弦对上那双迷惘而惶然的双眸:“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典诧异:“十八哥哥,你说什么?”

阿弦望着少年稚嫩的脸孔,双眸微闭瞬间,想起在桐县曾经历的种种。

何鹿松垂死之际满是绝望地哀求那凶手:“我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最终,三尺黄土之下,死不瞑目的脸终于被大白于天下,冤情得以昭雪。

黄家那被害的无辜少女满心怨恨徘徊在仇人之前,从满身伤痕面目狰狞地要报仇,到最后释然转身消失天际。

那迷惘地在父亲跟妻子之间痛苦难以抉择的岳青,终于解开心结头也不回地离去。

欧家那些无辜的女婴们,刑场上地狱般的情形,欧家老太临死发出绝望的嚎叫。

最后……是小丽花,她回眸一笑道:“姐姐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多难都要好好地活着。”

所有的往事犹如云涛汇聚,于眼前波澜翻腾,却又瞬间散去。

阿弦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轻声道:“不要害怕。”

小典一怔:“十八哥哥,你、你在说什么?”

阿弦举手按着他的肩头,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当你见到‘他们’的时候,你要做的就是不要害怕。他们大多数并无恶意,而是有求于你,你只要仔细去听,用心判断,就知道该怎么办。”

上次她心灰意冷,知道小典能看见鬼魂之后,便告诉他只要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就行,但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改变了。

小典微微激动:“十八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弦点头:“是。”

小典又忐忑问道:“那我、我不是怪物?”

阿弦道:“你不是,你跟我一样。能看见那些‘东西’不是怪物,而是上天赋予你的一种本领,你要学着接受并运用它。”

阿弦不知小典会不会懂这话,小典却忽然问道:“那我、我可以像是十八哥哥一样吗?”

阿弦诧异:“像我一样?”

小典道:“是,我也要像是十八哥哥一样,去帮助很多人,破解很多案子,让坏人罪有应得……只是我、我知道,我做不到十八哥哥这样厉害。”

阿弦一笑,在他头上抚过:“好孩子。”

小典抬头看她,脸上露出微微羞涩却欣慰的笑容。

阿弦知道:不管小典做到与否,至少他不会再像是之前的阿弦一样,不知所措,一味地畏缩惧怕,小典自己的生活必将不同。

就像是在她的生命中,曾出现过老朱头,陈基,以及英俊叔叔这样的人物一样,他们或多或少,曾给过她点拨,扶助,指引,就在她最绝境,恐惧,无望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宽厚仁慈,良善真挚,将她缓缓地带出黑暗之渊。

她的成长之路的确并不如何顺利,因天赋所累,如今又听说了那悲绝之极的身世,可谓是不幸之极。

但是……因为有这些人在,犹如暗夜里的星光闪耀,她却又是极幸运的。

如果在小典的生命中,她也曾是一颗星光,哪怕只有一些微弱的光,那……

就再好不过了。

阿弦转身走向英俊跟袁恕己所在的方向。

孩子们正在英俊身旁,恋恋不舍。

还有的却围在玄影的身边儿,不停地抚摸它,又凑过去亲吻它的鼻头,耳朵,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喂它。

善堂的寺管以及新选任的先生过来将众人围拢分开。

要是真正分别的时候了。

袁恕己的目光却只在阿弦身上,但他的双脚却仿佛钉在地上,他想走到阿弦跟前儿,又心存忌惮。

在场的人太多了,桐县大半儿的百姓都来了,甚至陈三娘子,她一反常态地并未浓妆艳裹,打扮的像是个良家女子,眼中几分忧愁,盯着英俊。

更多眼带忧愁且泛着泪花盯着英俊的,还有许多年龄各异打扮殊异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将手中的包袱、或者小物件儿,胆大的便塞到英俊的怀中,胆小的则扔到那辆车上。

这般待遇,犹如看杀卫玠,掷果盈车。

阿弦团团看了一圈儿,走到袁恕己身前:“大人,我走啦……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的。”

袁恕己问道:“这话,是安慰人的,还是你真正知道的?”

阿弦一愣,这本来是她随口说的,毕竟也是相识的“朋友”,要分别总是不好过的,且她心里也又这种希冀,——终有一日会再见。

看着袁恕己认真甚至有些许急切的表情,阿弦怔了怔:“我……”

那边儿英俊道:“阿弦,上车了。”他站在车旁,手扶着车辕。

袁恕己转头的功夫,阿弦冲口说道:“我不是安慰人。”她向着袁恕己点了点头,转身往驴车旁走去。

英俊扶着阿弦,她轻巧的如同一只云雀,又或者是一只狸猫,嗖地就跳上了车,在车辕处坐了,手握着鞭子做个车夫。

玄影也立刻利落地跟着一跃,轻易便也跳了上去。

英俊正欲跟着上车,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听到朗朗地念诵声响,齐齐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英俊微微怔忪,垂着的眼皮一动。

阿弦从车辕处转头,见善堂的孩子们都站在一块儿,包括安善跟小典。

他们大声念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英俊垂眸听着,忽地微微一笑。

这一笑,却淡若天山之雪,清若林下之风,却如此温文庄肃。

顿时惊呼声四起,晕倒了几个。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盛饯。”

英俊回身上车。

阿弦握着鞭子回头,任凭毛驴踢踢得得地往前,她在朗诵声中看着身后那些熟悉的脸孔,已经有人忍不住追了上来,孩童们,姑娘们,其中竟还有高建,他跑了十数步又停下,最后蹲在地上,像是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阿弦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几乎要勒住了不许车再前行。

目光转动,是小典,陈三娘子,连翘,最后是袁恕己,他独自一人牵着马站在路边……

只是,毕竟少了一个人。

阿弦无法再看,咬牙转身,望着前路道:“驾!”

毛驴低着头奋力往前。

阿弦始终盯着前路,不敢让自己再回头,因为一回头只怕就走不了了。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说:“阿叔,我心里好难过,我从来……从来不知道分别是这样难过。”

英俊并未回答,阿弦也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只自顾自揉了揉鼻子:“上次陈大哥不肯跟我告别,是不是就是怕我难过?”

车厢中,是英俊道:“等你见了他,可以当面儿问他了。”

阿弦本正因离别伤怀,忽地听了英俊提起陈基,那份蔓延的难过之意才略止住:“是,等见了陈大哥,我可以当面问他了。”

此刻车已经走的远了,耳畔隐隐听到孩童们的声音仍在朗声继续:“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阿弦跟英俊等离开后半月,一日公务事罢,袁恕己独坐府衙,总觉着身遭空的厉害,如缺了点什么。

桐县的冬天来势十分猛烈,雪经常一下就是三五天,地上的积雪时常会没到小腿,袁恕己晨起习武的时候,家丁尚未来得及打扫,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地响动。

有一次他觉着有趣,竟脱口道:“小弦子,你怕不怕这雪没(mo)了你?”

说完之后,听不到有人回答,袁恕己回头看时,却见身后雪地之上空空如也,只有廊下吴成跟左永溟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大概是那雪地的空跟白双双刺了他的眼,袁恕己心里竟很不受用。

他在豳州越来越得心应手,加上马贼平定,之前几宗案子又解决的甚好,起到了雷霆之威,故而豳州竟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安定太平的岁月。

手头的公文早已经看完了,袁恕己看无可看,负手出门。

他沿街而行,走了半天,醒悟自己是在往朱家小院而去,忙又停住。

有些烦躁又有些难过地转身,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而去,走不多时,耳畔听到喧哗笑语,鼻端亦嗅到酒气。

袁恕己抬头,若有所思地看见前方那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原来他不知不觉竟到了吉安酒馆。

正要转身离开,门口的小伙计偏生已经看见了他,忙跑出来殷勤招呼:“袁大人,天儿冷,快进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原本袁恕己还不觉着冷,被他一提,却无端地从脚底到心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冷意贯穿。

进了酒馆的雅间儿,才刚落座,就听一声笑,是陈三娘子亲自前来招呼。

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下,酒果等物端出,陈三娘子笑道:“刺史大人可是有段日子没来了,还当是嫌弃我们这地方龌龊了。”

袁恕己不做声,见有些浑浊的酒水倾落,便握住了一饮而尽。

三娘子阅人多矣:“大人有心事?”

袁恕己将空酒盏放下,三娘子会意又斟满,袁恕己复吃尽了。

三娘子见他不是个要说话的样儿,便也见机噤口,只小心地服侍着,如此一连吃了五六杯,袁恕己停手。

这是一批才来的新酿牡丹酒,颇有些酒力,袁刺史的脸上已经微微带红。

他握着杯子,不再让三娘子斟。

三娘子打量着他的脸色,柔声劝道:“大人,吃些果品压一压。”

袁恕己看着面前的那些菜肴果品,忽然夹起一枚圆滚滚之物:“这个……是上次的雪团子么?”

三娘子咳嗽了声,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旋即又满面春风道:“是,因朱伯病了,我便让厨下多加了这道菜在菜谱上,说明是朱伯的首创,您别说,这喜欢的人还真多,每来必点。”

袁恕己盯着看了半晌,方送入嘴里,品了半晌,皱眉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个了。”

陈三娘子道:“这个、可是他们做的不好?”

袁恕己道:“我虽不曾吃过老朱亲手做的是什么滋味,但却绝不是这个赝品的口味,不许再做了,白玷辱了他的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