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不曾立刻回答,只是又笑了两声。
不管是对谁而言,崔晔向来少喜少怒,所以孙思邈曾赞他深得“十二少”精髓,又劝阿弦学着些(自然是不能够的)。
似这般呵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但就算崔晔自己也极少察觉,在他面对阿弦的时候,却仿佛屡屡破戒。
这马车不算阔大,车厢略显狭窄,两人对坐,相距甚近。
先前阿弦同崔晔略错开而坐,后背紧紧地贴在车壁上,此时才放松下来。
车走的并不快,因为寂静,车轮滚过覆雪石板路发出了奇异的咯吱咯吱声响,马脖子下的铜铃叮叮作响,伴随着一阵阵被风敲窗,听来倒是别有一番清冷韵味。
其实,阿弦问完后立刻开始懊悔。
大概是习惯了心里不懂不解的话都告诉崔晔,而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每每都会不自觉地全心信赖,除了最不堪出口的那个身世秘密,她心里竟没什么能全然忍住不告诉他的话。
因听不见他的回答,反被那声笑搅的很是窘迫不安,阿弦道:“你、你就当我没问好啦。”
“但是我已听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弦皱眉,扭开头去:“你……忘了就是了。”
崔晔轻声一叹,忍不住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了阿弦的脸颊,他的掌心温热,贴近肌肤的那一刻,就好像掌控了所有。
阿弦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手势转过头来,重看向他:“干……干什么?”
那两道沉静的目光在阿弦的脸上逡巡,几乎不用说话,这种眼神,已经在对视的这一刻里说尽了万语千言。
崔晔喃喃道:“我怎么能不喜欢你?”
***
当初在发现了卢烟年心有所属的时候,崔晔在愤怒之余,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心酸跟羡而不得。
他当然绝不能赞同卢烟年的所做所思,但是在明白她同卢照邻之间的那种仿佛天生合契的感情后,仍是有些暗中不忿。
原本他不知道世间还会有这种真真正正近似“心有灵犀”般的感情,兴许也并不相信有,何况对他而言,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
他在意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许了便是终生,至死方休。
但是卢烟年的心底深处显然并非如他一样。
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是,他心里曾也过类似“冷血”的黑暗念头,看着卢烟年日渐憔悴,索性就顺其自然,让她这般而逝。
她生或者死,都毕竟只是崔家的人。
其实,如果他当真这样做了,也并无任何错处……事实上他甚至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袖手旁观,卢烟年自己就会在他面前“如愿以偿”地凋谢逝去。
她的秘密会随着死亡湮灭和终结,而她也始终都只是他的夫人,干净利落。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另一种近似冷酷的“圆满”。
可到底并没有如此。
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法子。
直到如今,忽然崔晔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
他本以为一生也不会体会到卢烟年亲口对他说的那种……同一个人真心相依的感觉。
但大概是上天垂怜,又或者真的是“求仁得仁”。
风雨交加,阴霾散后,一次次地波折历险,他忽然发现,其实天地之间他也并非是孑然一人,还有一个人……一直就在他身旁,等着他去发现。
——他所行仁德,上天便以仁德报之。
他的无愧于心,让此刻的欢喜达到真正的圆满。
又怎会不喜欢阿弦呢?
这是他在行过地狱后,主动伸出手来救他的孩子,是他生命之中想也想不到的……一道光,一个“出其不意”的重要的人。
最初的时候的确并没有似现在这样“喜欢”。
甚至……恰恰相反。
***
心头涌动,那复杂的,甜蜜又有些酸楚的心情,让他的双眸微红。
目光描摹着眼前这张粉黛不施的小脸,崔晔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张手,将她温柔地揽入怀中。
“对不住……”喉头一动,什么也不想了,咽下在胸中涌动的话,崔晔低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地亲了口:“相信我,阿弦,相信我。”
阿弦靠在他的胸前,隐约察觉崔晔的不安,本能地脱口说道:“我当然相信阿叔。”
崔晔的手在她腰间一揽,阿弦坐不住,双膝往前,竟被他生生抱了过来,倾靠在他的身上。
旁边玄影本将狗头挨在崔晔腿边儿,因阿弦靠前,挤压到它的头。
玄影拱了拱,徒劳地将头缩了回来,抬头看两个紧靠在一起的人,大概是不满自己被排除在外,便低低“嗯呜”了声。
马车缓缓停住,原来已经到了怀贞坊府门前。
门房早在眺首以待,忽然看一辆眼生的马车停下来,便探头探脑地打量,又问车夫道:“是什么人?”
车厢中阿弦听见,因抓了抓崔晔肩头衣裳,道:“阿叔,我到啦。”
外头风冷雪重,这狭窄的马车内却是如此和暖,崔晔缓缓松开手,阿弦忙坐直了,又忙不迭地整理衣裳。
崔晔举手将她的头发略理了理,也听见外头车夫在跟门房答话,虽知道该尽快让她下车,但……
竟是这样奇怪的恋恋不舍。
终于崔晔问道:“我听康伯说,前些日子你晚间睡得很不安稳,可是有什么事?”
阿弦一愣,然后才记起还有这件事:“我……我做了个梦。”
“可以告诉我么?”
略一犹豫,阿弦低低道:“是有关周国公的……我告诉阿叔,阿叔……不要跟别人说起好不好?”
“关于周国公的什么?”
“是……周国公如何身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