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捧上一个雕花果盘,放眼看去只有贡梨苹果红枣等平常人家的普通果子,并没有其他稍稍珍罕的水果。
二娘欢喜的端详那件披风道:“这么贵重的皮毛,叫我可怎么受得起?”棠璃在我身后笑道:“我们小姐特意贺二夫人生辰,寿星若是受不起,还有谁受得起?”二娘笑道:“话虽如此,还是太奢靡了!”我捻起一颗红枣笑道:“既是生辰寿礼,奢靡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娘闻言笑的舒畅,她本就姿容俏丽,此时开怀一笑,更显无限风韵。
正寒暄着,二哥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这么巧,妹妹也在?”他上身伤势几乎痊愈,只是腿伤迟迟不好,今年冬天又特别寒冷,皇上体恤,特意下旨恩准他开年回春后再返程。
春熙夏熙忙布座看差,二娘笑说:“我说今天喜鹊一早就叫唤上了。二爷贵脚踏贱地,让我们怎么过意的去?”二哥忙摆手:“二娘休要如此说。”他摸出一支香囊道,“我在吐谷浑得了一块玉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二娘生辰,若是不嫌粗鄙,就留着玩吧。”说完将香囊递上,春熙早恭恭敬敬接了去。
二娘打开香囊抽出玉佩,我歪过身子看去,乃是一块光洁无瑕的和田美玉,但看精细的雕工,也应价值不菲。二娘眉开眼笑,命夏熙拿进内堂收好,又让茶说:“二爷试试这茶,这是今年新摘的墨雨银毫,这茶要趁热喝,凉了就苦。老爷昨日赏的,我还没舍得沏过。”
我看着她殷勤的动作,热诚的眼神,心下顿觉凄凉感伤。这墨雨银毫早在一个月前我屋里就有了,父亲居然在昨日才当做生辰贺礼赏给了二娘。虽是好茶,平日里我还嫌涩不愿喝,但在二娘这里就成了待客的珍品。二娘为了父亲任劳任怨,父亲却这样待她。二哥扫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眼里也尽是悲悯之色,想是不愿揭穿父亲的把戏,可见於我心有戚戚焉。
正想着,锦心来报:“海宁沈老爷来了,老爷说请小姐出去见见沈家大小姐。”我正在努力回想棠璃是否跟我讲过那位沈家大小姐时,长姐走进来笑道:“怎么还在这里,沈小姐是你的手帕至交,你也不急着去看看。
二娘笑说:“婉儿大了,自然不似从前毛躁——不过你也该去了,毕竟是远客,久等不好。”二哥起身道:“我也有事要办,正好与妹妹同行。”
我们二人辞了二娘出来,并排走着,锦心走在我们后面。自从上次共用酒杯那事情之后,我只要单独和二哥一起就心下慌张,尤其是这种无话可说的场合。二哥因为腿伤走得慢,我便比他更慢;他放慢脚步,我也放慢脚步;他终于停住,我下意识的也驻步不前。
他虽未靠近一分,但看一眼他那深邃冷峻的面容,我就觉得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他站定道:“你就这么怕我吗?”我咬住下唇不说话,他叹口气:“三弟都跟我说了,前些日子是我错怪了你。我一贯笨嘴拙舌,说话不中听,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悄悄拿眼看他,他也正看向我,一时眼神交汇碰撞,又都各自慌张失措的扭过头。我心中暗叫不好,这种小鹿乱撞的心情算什么?他是裴婉的亲哥哥啊,总不该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动了心,这跟明知是悬崖还往下跳有什么区别?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妹妹,我母亲她性格浮躁,前日里多有得罪,她不是有心要害妹妹,还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果然是母子连心,虽然平时看起来二哥跟三娘关系淡淡的,甚至有些疏远,但关键时刻,替她求情说话的还是最亲的儿子。
他似乎一定要我立即回复,我只有敷衍的说好。见我应了,他如释重负道:“多谢妹妹,那我先行一步。”我心中异常不爽,开始还撒谎说有事要办结伴而行,转眼就先走一步,分明是卸磨杀驴。我怔怔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锦心在一旁轻声提醒:“小姐,老爷等很久了。”
我回过神,整整衣襟,随锦心前去书房。
在父亲书房我第一次见到沈云意,此刻她正笑着与父亲谈论一幅画卷。我未进门就听见她乳燕出谷的声音:“叔父听了又要不高兴,这分明是假的。”父亲说:“若说是假的,总要有个缘由。”
沈云意笑吟吟说:“周昉所画的仕女图衣裳简劲,彩色柔丽,以丰厚为体,叔父这幅笔触腻滞胶着,哪有平常的灵气在?何况这衬纸也不对。”她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一身商贾打扮,想必就是沈老爷了。沈老爷出言阻止道:“云儿,你才学了几年书画,竟然在你叔父面前卖弄,还不给你叔父赔罪!”父亲摆手,又拿起那副画细看,须臾叹道:“云儿说的没错,是我老眼昏花了。”
沈云意转身笑道:“叔父快别笑话我了,想我虽然与爹爹南来北往顽了几年,但毕竟是一介女孩儿,能有多少见识?若不是叔父故意考我,我怎么敢班门弄斧?”她这番话说得好像真是父亲故意拿赝品考验她的鉴画功夫一样,在裴府住着的几个月,我冷眼看父亲经常被外人蒙骗拿着高价买赝品,府里懂行的人也不敢说,父亲便常常当冤大头。沈云意声音软糯,说话不徐不疾,父亲闻言笑逐颜开,我也见识了她的圆滑玲珑。
沈老爷不经意瞟到我,我忙进去欠身施礼。父亲对沈云意说:“云儿,你们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可还认得?”她俏生生站到我面前,一袭夹袄蓝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短衣,蛮腰盈盈一握,看起来清淡素雅,却从衣服领边、袖口、摆角的绣工花纹等细节处显出华贵。头发用一根嵌绿松石花形金簪绾住,一双明眸顾盼生辉,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活力四溢,比媜儿还要娇俏几分。
她望定我似笑不笑道:“叔父又考我,虽则七八年不见,但大样子是不会变的。况且妹妹弱柳扶风,一颗泪痣又独特出众,便是人堆里见了也不会错认的。”
沈老爷笑嗔:“就你能耐,少说几句吧!”父亲看着我俩说:“我就喜欢云儿这性子,快人快语。我白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是闷嘴的葫芦。现在也就婉儿在人面前还能说上几句——也不能跟云儿相比。”话虽如此说,父亲看我仍是一脸慈爱。
我只管抿嘴微笑,沈云意拉着我说:“听闻妹妹前日病了,可好多了?”我说:“多谢沈姐姐关爱,早大愈了。”沈老爷对父亲说:“说起这养病的东西,还是人参最好。我给世兄带了十只东北野参,个顶个有婴孩胳膊那么粗,全根全须,已经差人送到内院去了。”父亲连忙推托谦道:“世兄这是做什么,你们经商也不容易,来到西京,不说我没招待,反而给我们送这些贵重的东西。”沈老爷说:“世兄过谦了,不过是吃的玩意儿,又值什么?只要吃得惯,我再找去!”父亲忙道谢,我也朝沈老爷盈盈一拜。
眼看着寒暄的话说的差不多了,父亲便让我带着沈云意到府里各处转转。我们一同走出来,沈云意笑说:“可算是到了咱们东秦自己的地方了,这些日子鞑靼边境上风沙漫天的,简直要命。”我问:“姐姐才从鞑靼回来?”她说:“可不是,爹爹拿我们的茶叶丝绸和鞑靼人换皮草羊脂,那些蛮子,可把我熏坏了。
我听她说话有趣,忍不住暗笑。她和我走到西面鱼池旁,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从腰间的小绣袋里掏出一小块奶白色的东西塞进我嘴里,酸甜适口,浓郁的奶香在味蕾间绽放,“奶豆腐?”我脱口而出,她笑说:“可不就是鞑靼的奶豆腐,原来妹妹吃过,我还当宝贝一样带回来给你呢。”
照理说这鞑靼并未与东秦有大型的商贸往来,吃穿用品一应没有在京城普及,只有边境处有两国牧民以物易物。这奶豆腐原是我在超市里经常爱买着吃的,穿越到东秦后并没见过吃过,可是这一切我又从何说起呢。
好在沈云意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她看着鱼池对面对我说:“婉儿快看,那人是谁?”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鱼池对面有座小小的假山,假山下曲廊旁面朝我们的正是双成,他正在仰着脸变戏法,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脸上,显得他轮廓分明,清秀俊美。
另一个人背朝着我们,在花荫遮掩下只能看出是个女子,她不时抬手让双成向东向西,间或低低发笑。云意转向我道:“莫不是什么丫鬟侍婢哄情郎开心?”我忙说:“双成是爹爹买给我解闷的杂耍小子,才来多久呢,哪里就那么快谈情说爱了?”
云意用手指轻轻在我手背一捻道:“你呀,未免对底下人宽容太过了,哪有让他随意给人取乐的?何况既是叔父买来给你的,就不能让别人使唤了去。”她说完,蹑手蹑脚绕过鱼池,朝双成那边走去。我四顾无人,也只有跟了上去。
越是走近,越是听的清楚,那把清甜的声音可不正是媜儿?云意也停住脚步,伏在假山上,对跟在身后的我说:“看这穿着好像不是丫鬟,莫非也是你们家的小姐?你看她和那小子顽的倒是开心的紧。”媜儿虽然捂着嘴笑,但声音并不低,我遥遥望见,不禁汗颜道:“是媜儿。”
第十四章 采薇调
云意扭头问道:“是裴媜?”我默默点头,只见媜儿掏出丝帕示意双成走近,极其亲昵的为双成擦汗。
我俩面面相觑,云意脸上笑意渐浓:“男女授受不亲,这妮子越发胆子大了。”我极力想挽回颜面,分辨说:“媜儿还小,她不懂这个。”云意冷笑:“这话错了,有什么是裴媜不懂的?”
她这话说的极为轻蔑,我不知道她和媜儿又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只见双成低下头,媜儿附耳轻语,两人靠的极近。我害怕再这么下去,这两人会做出什么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来让沈云意看笑话,便故意踢动一块石子。
小石子踢踢踏踏的向前,滚进一片枯叶里,顿起一阵悉悉索索声。媜儿醒觉,一把推开双成朝我们这边高声喝道:“谁在那里?”我和云意躲的及时,她并未看到。
我拉着云意从背后的假山洞中七绕八绕转了出去,离的远了,云意甩开我的手道:“几年不见,你倒护着她了!”我看她脸上有恼怒之色,便赔笑道:“媜儿年幼不懂事,也没别的,你别恼了。”她冷笑道:“我恼什么?你倒是把往日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也别笑,人心隔肚皮,裴媜那蹄子总有一天让你哭!”
她说完起身就走,这花园的路她原是极熟悉的,倒把我一个人撂在原地进退不得。恰好棠璃半日不见我回去,循着碎石子路找了过来。
“花园子里寒风霜冻的,小姐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她忙忙的跑拢,我缓过神来问她:“你来做什么?”棠璃递给我一个暖手的袖珍镶银小汤婆子说:“还说呢,沈老爷都要走了,还不见小姐和沈大小姐的影子,老爷让婢子出来找找。刚才看到沈小姐一个人走了,婢子猜想小姐大概在她后面。要变天了,小姐快走吧。”
“棠璃,沈姐姐跟媜儿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扶着棠璃的手慢慢走着,棠璃笑说:“能有什么过节,不过是小时候争吵打闹罢了。沈小姐家的老宅子离咱们府近,主母和沈夫人又是金兰之交,沈小姐从小就爱在咱们这边顽。”我默默听了又问道:“依你说,沈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棠璃莞尔道:“沈小姐小时候就敢说敢为,是个性情中人。主母在的时候很喜欢她,还让小姐多与她亲近呢。”我总觉不是那么简单,沈云意既然性格豪爽敢作敢当,就不会无端端为了小时候的间隙记恨媜儿。但究竟原因何在,恐怕也只有云意自己知道
过了两三日,天色昏暗了下来,朔风四起,不一时居然下起鹅毛大雪。这是入冬后第一场雪,既猛且急。棠璃吩咐初蕊翻出过冬的各色被盖来,又嘱咐锦心烧旺屋中央的龙凤呈祥大宣德炉,自己则抽空去里间收拾出我的过冬衣服。
她们三个像勤快的工蜂,在屋里穿梭不停,我一时口渴又不好意思叫她们,于是自己起身去倒茶,过了好几个月的舒逸生活,居然连茶壶放哪里都不知道了。我正摸摸索索的找着,绛珠三步并两步走了进来,行罢礼后她顺手从多宝格上拿下茶壶给我倒茶,嘴上说:“棠璃越来越托大了,小姐要什么只管叫她们,犯不着自己动手。”
绛珠二十四五,稳重内敛,在府里地位与四熙比肩,是长姐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棠璃听见说话忙撂了衣服出来,见绛珠正伺候着,笑说:“我们刚说背着小姐偷会儿懒呢,姐姐就来抓现行来了。”绛珠知道她在说笑,因说道:“别胡闹,这雪越发大了,你们赶紧弄完让小姐进里间坐,冬日里受了凉可不是玩的。”又对我说:“我们小姐说今日下雪,晚上就不过来下棋了。让小姐早点歇着。”
我这才记起之前与长姐有约,便吩咐初蕊上茶笑说:“这么大的雪,叫个小厮来说声就完了,何必让你特意来跑一趟?”绛珠笑着推让:“我们小姐还等着婢子回话呢,婢子这就走了。”
她走后,我觉得眼皮打架困乏无力,遂伏案小睡,这一觉酣然无梦,醒时我们这边的忙乱也结束了,父亲早差人来说:风急雪猛,不必去偏厅用晚膳,想吃什么只管叫厨娘做了送来,各自便宜行事。
初蕊倒了茶,我只觉口苦,摆手让她换了清水。走至窗前,我推开一扇窗棂,外面已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寒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来,立时让我清醒。锦心端了个软凳给内庭换上厚厚的布帘子,因为个子不够,站在上面踮着脚也够不到竹划子,反而摇摇晃晃差点跌倒。
棠璃笑说:“这可麻烦了,你就是我们几个中最高的,你都够不着,谁还行呢?”初蕊眼睛骨碌碌一转拍手道:“我有主意,你们等着!”说罢把门一开,一头扎进风雪里。锦心跟在后边嚷:“这么大的风雪,你也不披件衣服!”话犹未完,便被大风夹杂着雪粒兜头带脸的呛了回来。
屋里的金珐琅自鸣钟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戌时正了,有厨娘顶着风雪来送膳食,“也亏你们想的周全,这么冷的天还送了来,难为你了。”我对那中年厨娘说,“棠璃拿一吊钱来。”棠璃应一声儿打开妆奁拿钱说:“小姐赏你的,回去吃杯热酒。”那厨娘千恩万谢而去。
锦心提着那篮子说:“也不知道小纯弄的什么,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小涮锅并风炉,还有各色荤腥时蔬,锦心翻了翻,最里面还夹着一瓶烧酒。棠璃帮忙把东西一件件放到桌上说:“这大冷的天在屋里吃围炉,正好不过了,只是初蕊那妮子怎么去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