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喜欢桂花,屋子前后都种满了桂花树,中秋时节,丹桂飘香,蔓延十里。还没走进,便闻到浓郁的清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三娘的声音凄婉缠绵,穿破墙阙而出。
媜儿哽咽道:“母亲天天诵读《长门赋》,感怀父亲宠爱,也深悔自己言行有失。”我心下不屑,不过十来天而已,若说三娘改了性子,我是决计不信的。但此时此刻,就算我有心阻止父亲进去,也无济于事了。
父亲神色感慨,已有七分动容。待我们进去,三娘已早早恭迎,她一改往日华丽颜色,只着一件素色如意云纹衫,家常绣衫罗裙,反绾髻上一根簪子也无,只手腕上戴着绞丝银镯。脂粉不施,低眉顺眼,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柔弱无依。
媜儿顺势跪下道:“爹爹,娘亲已经知道错了,请爹爹看在她赤胆一片的份儿上,就饶了娘亲吧!”父亲沉吟不语,婶娘缓缓说:“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一家子哪有不拌嘴的。”她转向我:“婉儿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一定不会计恨长辈的无心之失吧?”
此时此刻,当着全家人的面,我还能计较什么?若是不顺水推舟,必然让众人认为我小肚鸡肠故意为难,但要我主动为三娘说项,那又未免显得我软弱可欺。打定主意,我开口道:“婶娘、爹爹明鉴,孩儿从无计较之心,只是母亲走得早,爹爹疼惜孩儿,必然有那起小人胡说八道。三娘那日举措突然,孩儿也始料未及。”说完我便低头做出泫然欲泣之色,再不肯多说半句。
父亲携了我的手说:“婉儿并无一句怨言,是我要给玉萼一点教训。”婶娘闻言笑说:“既是如此,就更无需责罚太过了。玉萼禁足已久,又深悔知错,哥哥就饶了她吧。”父亲本就极宠三娘,现在看到她敛容低眉的温顺样子,早已心房动摇道:“你可知道错了?”三娘飞快回道:“妾身愚钝,错怪了婉儿,妾身知错了。
父亲走进搀起媜儿,踱步到一幅九子贺寿图前说:“弟妹难得过府一叙,不如试试玉萼煮的好茶。”婶娘抿嘴一笑道:“很是很是,我也许久没喝过玉萼煮的茶了。”
我听棠璃说过,三娘煮的一手好茶,但自恃身份尊贵,很少亲自动手。父亲这样说,明是找个台阶原谅三娘了。三娘欢快的应一声,吩咐冬熙取小风炉烹茶,自己则去准备茶叶。
父亲和婶娘说笑着落座,我无意瞟见二娘,她眼里满蓄着浓浓的怨愤和不甘,但随即上前侍奉父亲,将情绪掩饰的很好。
三娘禁足的日子,府里大小事务由二娘料理。自三娘解禁后,府里又重新由她执掌。父亲每日在其房里过夜,恩宠更胜从前。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娘辛苦装了几日淡定,便一如往常嚣张跋扈,对二娘长姐挖苦讽刺,对下人颐指气使,只是对我,碍着父亲的恩威忌惮三分。她对我怎样,我是不以为然的,拜她所赐我凭空得了个“火德圣人”的歪名,父亲又宠爱我,不怕她背后说什么闲言碎语。
时间一晃便是深秋,父亲整日忙忙碌碌,二娘长姐深居简出。三娘媜儿素来与我没有来往,二哥又寡言少语,偌大的府里,除了房里几个丫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每日里拿着柳宗元的帖子临摹度日。
父亲见我整日怏怏不乐,便差人在外面买了个会杂耍的男孩给我取乐。说是孩子,其实也有十四五岁,裴婉虽然刚过十五,但我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所在他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
那孩子初来之时瘦骨嶙峋,想是长期困顿窘迫之故,后来由初蕊锦心调理之后,渐渐显出骨骼清奇,容貌俊美的底子来。
棠璃细细问过,他从小被家人丢弃在死人堆里,靠挖野菜过活,后来家乡大旱,他跟着逃荒的人沿途讨饭来到西京城,幸而遇见个会杂耍的昆仑奴,看他可怜教了他三招两式,他便靠这个过上了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
他跪在我面前,不敢抬头,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吞吞吐吐道:“小的没有名字,别人,别人都叫小的,叫小的野狗子……”初蕊扑哧笑出声,他更加面红耳赤,我柔声说:“你别怪她,她不是有心笑话你。”他忙点头道:“小的不敢。”
锦心端上一碗冰糖炖梨羹说:“小姐给他起个名字吧,总不能咱们府里也跟着叫他野狗子,这算什么名字?”我吹了吹银勺子说:“你喜欢什么就叫什么好了。”锦心嗔道:“小姐又说笑,哪有我们下人给下人取名字的道理。”棠璃笑说:“小姐快别托懒了,就给他想个名字吧,不然平日里大家啊呀喂的,外人听见了笑话。”
我还从来没有给别人取过名字,正思忖着,门帘掀开,一股冷风涌来,绛珠打着帘子,长姐搓着手道:“好大的风。”棠璃忙上前帮着摘下她的大红羽缎披风,我含笑让座。
长姐坐定后说:“你们这里好生热闹。”她瞥见杂耍小孩,问我道:“这就是爹爹买回来的人?”我点头道:“正是呢,他从小一个人讨生活,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我这会子正犯愁取名字呢。”长姐微微一笑:“不过是个下人,有什么费脑子的,不拘什么顺口就好,倒把你难住了。”我听她言下之意容易之极,便向前微微俯身道:“长姐比我聪明,帮我一解燃眉之急吧。”
长姐用手指在我额头轻轻一戳:“往日你那么多鬼机灵,当真是吃仙丹吃没了。”她略一思考便说:“今日是十月初十,就唤他做双成吧,太过讲究了反而让人笑话咱们在底下人身上下功夫。”双成十分聪颖,听长姐如此说,早磕头谢恩了。
他即已见过主家,锦心便差人带了他下去。长姐将一双青葱玉手在小烘笼上罩着,我使个眼色,棠璃会意,旋身去内庭拿出一盒花钿,我接过递与长姐道:“姐姐别嫌弃,这盒子花钿是进上的,我从来没用过。”长姐诧异道:“这是做什么?”我诚恳道:“长姐对我好,我心里是知道的。以前我未免有许多对不住二娘和长姐的地方,姐姐不但不计较,反而多次从旁周旋帮扶,若是没有姐姐解围,我也没有今日。”
长姐看定我,微微叹气道:“虽然你行事不免乖戾刻毒,但说到底仍是我的亲妹,我怎么可能再次眼睁睁看着别人折辱你?”我心下感慨道:“但我对二娘和姐姐不敬之处甚矣,姐姐心底纯厚,包容至此,叫妹妹怎生过意的去?”长姐默然不语,半晌含泪道:“自从你发狂昏死,我就深深痛悔。虽则你着实可恼,但你我到底是一父所生的亲姐妹,夫人在时对母亲和我又极好,于情于理我们都该互相扶持。”她拿出一方丝帕拭泪,棠璃拿眼看我,我稍稍努嘴,她便找了个由头带着初蕊到庭前侍弄茶水。
长姐缓了缓又说:“也是我当初太淡漠,又听了些不该听的闲言碎语,事前事后都作壁上观,没有对你警示援手,才让你差点魂归地府……你醒来之后,对我和母亲不但不怨恨,反而恭顺亲近礼遇有加,真真让我羞愧不已。从那时我便起誓,虽不能助妹妹什么,但凭一颗真心对妹妹,也就罢了。”
我暗暗看她神情,倒不像是装出来的煽情,可见是肺腑之言。这倒与我之前设想的用些小恩小惠拉拢她有了出入,一时心里有鬼,便也语塞。
第十二章 肺腑(二)
长姐歇了一歇,拭尽了泪道:“你是家里嫡亲的女儿,吃穿用度从小便于我们不同,但我从无妒忌之心。”我握住她一只手说:“姐姐蕙质兰心,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俗套。”她轻叹一声道:“虽是俗套,但架不住有心人从中挑拨。”她抬头想遣散丫鬟们,一抬眼才发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一时又笑了:“你是怕她们笑话我吗,忙忙的就支走了?”我正色道:“姐姐既然对我赤心以对,我也自然一片肺腑。怕只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得三两句就胡编乱造了去,反而对姐姐不利。”
她眼圈又是一红道:“我只说你现在对我们好,没想到又添了几分细心,真是处处为我们想。”她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道:“三娘为人凌厉,媜儿心思多变,你平日里多留心提防着,莫要再起争执。”我笑道:“只要我不去招惹她们,料想她们母女也没那闲工夫算计我。”长姐冷笑道:“话虽如此,然则当初你为何会发狂濒死?阖府上下无人与你亲近,连你房里丫鬟也事不关己,妖印之说为何偏偏在家宴上出现?又是怎么散布出去的?妹妹细想想,这些怕不是一朝一夕的巧合吧?”我仔细回味她的话,倒有八分道理。
“你昏死时,三娘本想让媜儿入宫,没想到宫里下诏,说甄选之女年须及笄,媜儿不满十五,三娘无奈才让汪若琴顶替了去。”
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姐姐十八年华,爹爹为何不让姐姐参加遴选?”
长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本来对皇室无意,何况三娘精心布局才得了这个机会,怎么舍得让我抢了汪家人的风头?”
我听出这话里的味儿不对:“姐姐说‘精心布局’?莫非三娘正是为了让媜儿李代桃僵,我才……”我不敢猜下去,若是为了一个进宫待选的机会不惜抹杀一条人命,那三娘的狠毒,恐怕就超出我的想象了。
长姐点头低语:“三娘这些年来凡事不论对错一味偏袒骄纵于你,媜儿又从旁揶揄教唆,才让你沉迷修仙刻薄蛮横。汪若琴资质平庸尚且得封宝林,妹妹清雅脱俗,正值华年,又该得到什么样的荣宠呢?若不是你突然发狂,那宫里的位置就是你的!你以为三娘和媜儿没想到这些吗?”
我低头拨弄烘笼里的无烟墨碳:“媜儿知书达理,又貌美无俦,若是她进宫得到宠幸,对爹爹何尝不是好事,我也没有怨言。”长姐一把按住我的手道:“你好糊涂!媜儿年龄虽小,却冷血淡漠,心机深沉,决断狠辣尤胜三娘!若不是她为虎作伥帮着三娘下药,你怎么会在自己家中无故垂死?!”
我直觉脑子里砰地一声炸开,手底的烘笼都差点掉到地上。之前我本来或多或少猜到裴婉出事与三娘母女有关,平日棠璃也说过一些三娘所谓,但今日从长姐这不问世事的人嘴里说出来,让我亲耳听到真相,还是异常震撼。
我腾的起身,深深呼吸道:“姐姐这话从哪里听来的?”长姐也站起身道:“绛珠和冬熙本是乡党,中秋那日冬熙喝醉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我也猜到是绛珠套了冬熙的话。她掰过我的肩膀望着我说:“婉儿,不要小看了媜儿,她要是起心害人,便有一千一万个主意,让人防不胜防。”
我反手捏住她的手臂道:“姐姐略略说细些,让我琢磨琢磨。”她牵着我坐下:“不知道三娘从哪里弄来的丹药,说是永生不老之物。明知道你沉溺修道,还堪堪让媜儿故意放话给你知道。你脑子单纯,自己在她们屋子里翻出那丹药服下,爹爹问起,到不关她们的事了。”我听得心惊胆战,便问道:“姐姐既然知道,为何不禀报爹爹还我公道?”
长姐脸上突显赧色:“妹妹之前与我甚少来往感情疏离,三娘做事滴水不漏,淫威又甚。况且时过境迁,只怕报知爹爹也无济于事。”
说起父亲对三娘的宠爱,我也深以为然。以父亲对三娘宠爱的程度,没有真凭实据单凭我们几个人一面之词。只怕父亲也未必肯信。
我怔怔坐着出神,长姐也只管把玩烘笼上的竹制提手,铜嵌琉璃金兽香炉缓缓溢出香蜜引的味道,屋内一时鸦雀不闻。呆坐半日,确想不出什么办法指证三娘,反倒弄得我自己六神无主。一时对长姐说:“姐姐说的话,今日我都记在心里,以后定当多留几个心眼。。姐姐回去嘱咐绛珠,切不可告知其他人知道,以免给姐姐引火烧身”
长姐慢慢掀动茶盏道:“那是自然,我们在明她在暗,少不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我知道,无论是谁遭人谋害侥幸逃生之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反戈一击报仇雪恨,可是裴婉已经死了,我自己尚且借尸还魂自顾不暇,又该想什么样的办法去对付她的家人?照此看来,三娘和媜儿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钟承昭,还不知道有多少爪牙心腹潜伏,单凭我一己之力,在这危机四伏的古代扮演好一个深闺小姐已属不易,又如何替裴婉讨回公道?
想来想去,少不得对长姐说:“姐姐说的是,我们都是闺中小姐,势单力薄,就算明知她居心叵测又如何与之抗衡?只有平日规行矩步,不要被她抓了把柄。长姐点头,脸色黯淡下去。我知道我这样说显是对三娘服了软,也许让长姐失望了,她何尝不想在府里有个强硬的依靠?
我伸手拉住她道:“姐姐不用担心,虽然我并不能扳倒三娘,但姐姐信我,若有折难,妹妹必定全力保得二娘姐姐周全!”长姐勉强笑着:“前日你为了母亲不惜屡屡忤逆三娘,我自然是信你的。”
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我拿过桌上的花钿塞进长姐手中:“姐姐在宴席上为我说清解围,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感谢姐姐大恩。”她正欲推迟,我按住她的手道:“金银玉器姐姐也有,衣裳首饰想来你也不稀罕,想来想去,唯有这府里没有的冬熙才配姐姐。这盒花钿是吐谷浑进贡的,三哥转赠于我,从没用过。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拿着顽吧!”
长姐见我坚持,也就顺水推舟收了起来。
棠璃拿捏的好时间,正当我和长姐闲话家常时,她和初蕊端着点心进来。有关三娘的事也就放过一边了。
第十三章 云深不知处
冬月二十一便是二娘生辰,我让棠璃准备了一件上好的貂毛披风作为寿礼。二娘在府里地位低微,又长年受三娘压制,好东西从来没到过手,也轮不上。那披风由棠璃精心挑选,大气华贵,纯玄无杂,二娘拿到便爱不释手。“快坐快坐!春熙倒茶来!”二娘忙着让座,又吩咐春熙夏熙上茶拿果子。我环视二娘房里陈设简单,连我房里尚且不如,更遑论三娘那金碧辉煌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