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璃的死亡慢慢被宫廷遗忘,我的禁足之令却莫名其妙的一直未曾撤销。浣娘激愤自尽不过十来二十天,却似乎过了一生那么长。没有人敢来探望我,更没有人记得我,萧琮对我的宠幸,好像也就在这个秋末戛然而止。
一日清晨,我怏怏的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不防一队羽林军簇着两位女子翩迁而来。我以为又是哪宫的妃嫔没事做奉刘娉之命来奚落我,扬眉定睛,却是许久未见的三娘和媜儿!
我立时起身,不由得欣喜满面。虽然我与她们并不亲近,好歹也是家里人。
三娘站定,对我施了一礼,不咸不淡道:“娘娘好兴致,这个天儿正该晒晒太阳。”我伸手要搀她,她却一扭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倒是媜儿搭住了我伸出来的手,让我不至于那么尴尬。
“娘娘大着肚子,还是坐下吧。”媜儿微笑宁和,我有些不适应,眼前这个明艳端方的女子,真的是那个半年前还因为误会对我恨之入骨的妹妹吗?
我忙让她们进殿看座,三娘笑道:“我们听说娘娘现在不受宠了,又被禁了足,还是你婶娘在皇后面前求了半日情,帝后开恩,这才让妾身能见娘娘一面。”
她讲话直白露骨,我知道她的为人,兼之我现在禁足不受宠确是事实,因此不以为意,嫣寻和锦心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三娘又道:“听闻娘娘早先很受皇上宠爱,却不知怎么搅进了一趟浑水里……娘娘老实告诉我罢,韩昭仪的事你究竟知情不知情?”
嫣寻见她说话逐渐不堪,清了清嗓子道:“裴三夫人,既然您是进宫探婕妤的,须知后宫有令,非礼勿言。”
三娘脸阒然阴沉,瞥一眼嫣寻,见她穿戴与普通宫人不同,说话不卑不亢,便又转瞬笑道:“是是是,妾身失仪,这位是?”
我忙道:“她是我的教引姑姑嫣寻,曾是大安宫的人。”
三娘也是入过宫选过妃做过贵人的人,自然知道“大安宫”三个字的分量,此时笑容又舒展了七八分:“嫣寻姑姑是大安宫提拔出来的?难怪这么规行矩步,啧啧,真真前途不可限量!”
嫣寻微微福身,算是对三娘的夸赞做出了回应。
我岔开话题道:“不知道长姐和孩子现在怎样?身体可调理过来了?”
媜儿闻言抿嘴道:“长姐身子早康复了,那孩子白白胖胖的逗人喜爱,爹爹每日不知要抱多少遍呢,只是不够。”
三娘略有不悦之色,旋即插嘴道:“光你爹爹疼爱有什么用?要承昭肯疼他们娘俩才行!”
我静静抚摸着魏夜来为孩子做的小棉鞋不说话,承昭,我素日对他说的话竟然全听不进去,现时已是做了父亲的人,对长姐和孩子还是不咸不淡,究竟要闹出什么事来才甘心?
锦心送上茶来,媜儿笑道:“还是你伺候着姐姐么?你倒是勤稳。”
锦心也不防媜儿会夸赞她,登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意思,我笑道:“人家常说大一岁都不一样,以前我还不怎么信,现在见了妹妹这端庄稳重的样子,真真是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媜儿微微一滞,手腕轻灵转动,放下茶盏道:“姐姐雅致端方,是妹妹的好模子,妹妹若是长年累月没有长进,也未免太不成器。”
三娘见我们寒暄言笑,低首抿茶,也不作声。
半晌,她意兴阑珊道:“妾身有件事想请娘娘做主,只是不知现在说这个是否僭越了。”
我见她意有所指,兼之专程前来,即便帮不上也要努力一试。
挥退四周服侍的宫人内监,我诚恳道:“三娘若是有事不妨直说,我自当尽心尽力。”
三娘扬眉看了看我,眉间紧蹙的都是犹豫与不信,还是媜儿低声道:“哥哥在青海驻守,据闻常常被刘子栋刁难,每每冲锋陷阵必须在前,即便病痛伤重也不得幸免……”
我只觉得心脏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被一根又一根长而锐利的刺透过每个小孔扎的透透的,少庭功在社稷,为何会被主将欺凌?莫非真的功高盖主,又或者因着刘娉和我的这层关系?
十指凉凉的,取茶的姿势便不禁呆滞了。三娘见我沉默不言,嗤然道:“妾身以为娘娘必定会念着旧情照拂少庭,想不到娘娘在深宫享尽了荣华富贵,早将家里人的事情抛掷九霄云外了!”
第四十七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
我碍于少庭的面子,对三娘刻意的嘲讽置之不理,温言解释道:“三娘你是知道的,宫规森严,不许私传消息说三道四,兼之有些事若是有心压制,是传不进来的。并非是我有心不管家里,确实是不知情。”
三娘冷冷道:“娘娘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现如今怎样才好?边关苦寒,原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妾身也求过老爷,可老爷总说男儿志在四方——他一个文官哪里知道刀枪无眼?若是少庭有个三长两短,靖国府就算是绝了后,妾身怎么有脸去底下见祖先?娘娘与少庭兄妹情深,妾身想来想去,也只有来求一求娘娘,或许娘娘念着过去少庭对你还不错,能够施以援手……”
她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嘲讽,我悠忽回忆起待字闺中时,被她察觉到我与二哥有情,顿时脸上便火辣辣的,讪讪道:“您别着急,这事也急不来,等我见到皇上,自然会想办法……”
“娘娘现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禁足之令一日不撤,娘娘如何在天家面前为少庭求情?等到皇上消了气,只怕少庭早遭不测了!”
庭外几株高大的凤尾竹摇曳作响,那个熟悉感念的身影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若隐若现。
我回忆起那个梦魇,心中惶惑,难道真的要再一次失去至亲至爱,我才懂得抗争与挽救吗?
锦心气不过,做了双福道:“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夫人的意思,倒要娘娘怎么办才好呢?”
三娘斜睨她一眼,想是压着心底的气恼,挤出笑来:“锦姑娘跟着娘娘进了宫,现在越发出息了。妾身能让娘娘怎样呢?左不过想出法子来解解燃眉之急罢了,说到底,少庭也是裴家的根苗,轻易折损不得。娘娘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吃香喝辣,就全然不管了!”
话糙理不糙,二哥确实是靖国府的支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我悲痛欲绝,只怕家里人都要死过去一回。
心中想着,便拦住锦心愤怒的身形,浅笑道:“三娘说的是,听三娘如此说,似乎已有对策,不如说出来,我能做到最好,若是做不到,言明之后咱们再想办法。”
三娘展颜一笑,媜儿忽然局促起来,伸手拉住三娘衣襟道:“母亲别说了……”
三娘挥开媜儿柔荑,毫不避忌道:“既是如此,妾身也就直说了。媜儿大了,早该许下婚盟,可是你也知道,她素来心高气傲,是不是个人也配不上。妾身的意思,不如让她进宫来陪着娘娘,一来跟娘娘做个伴。二来在皇上面前娘娘不好说话,媜儿伶俐,她在也好为少庭的事多多进言。”
随着天气渐冷,我穿的也不免厚重起来。加之殿内层层升腾的炭木暖意,便是全然不走动,只呆呆坐着也不觉得寒。但此刻听到三娘如是说,我身上却又瑟瑟的透出冷意来。
心底冷笑,正说呢,她们母女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心?分明是打好了算盘,要把媜儿送进宫来,借着在我身边的地利,若是见了萧琮,自然是百般讨好逢迎,只要萧琮松动一点半点临了幸,便等着晋位份赏封号。到那时,卸磨杀驴,我自然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探向殿外广阔的天空,尽量不让她们看出我情绪的浮动。半晌,我淡淡道:“三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父亲那里怎么说?宫里只怕也不好打点。”
三娘见我说话松动,喜的不知怎么才好,全忘了规矩:“老爷能有什么说的?你难道不知道,只要媜儿好,就是少庭好,只要少庭好,就是靖国府好,谁能说别的?况且妾身已经跟皇后提过,皇后喜欢媜儿的不知怎么才好,宫里自然是没有人敢多嘴多舌的!”
“哦?”我冷笑道,“既然皇后都应允了,三娘还跟我说什么呢?我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别?”
媜儿见我有几分怒气,嗫嚅道:“皇后娘娘说,虽则她允了,但说到底妾身是娘娘的妹妹,还是要问问娘娘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如此甚好,我现时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媜儿美艳绝伦,若是能讨皇上欢心,让二哥脱离苦海,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
我毫无感情的说着话,转瞬沉沉道:“只不过宫门一入深似海,媜儿若真的晋了位份,就要和我一样,与三千佳丽共享一个丈夫,还要应对后宫重重倾轧……三娘,这样你也愿意?”